
【柳岸•寻】我和牛(散文)
一
在村庄里,我不如牛。一头健壮的老牛能做很多事,养活一大家子人。我不行,除了消耗一点粮食外,再无其他做为。
这让我不觉生出一种自卑感来。我经常盯着牛看,硕大的脑袋,好像隐藏着一山的智慧,四只蹄子健壮有力,使它的整个身躯看起来稳当踏实。再看看我,两条腿细长纤弱,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如果晃动的幅度再大一点,我便会一头栽倒在一坨牛粪或是一滩污水中。这就决定了一个事实:在大地之上,我的行走不如牛稳健踏实,牛走过一步会把蹄印深深地刻在泥土上,我只能留下浅浅的一痕。
身体上比不了牛,只好在思想上下功夫。我常想,在这方面我是强于牛的。你看,我在牛的鼻子上钻一个孔,穿一条绳子,这样就把牛牢牢地牵在手里了,它干什么都得听我的。我把自己的房子修得富丽堂皇,温暖舒适,故意让牛圈破烂阴冷,让它睡觉吃草都站在自己的粪便之上。我的房子能挡住强硬的风,能遮住冰冷的雨,牛只能住在阴冷的牛圈中沐风栉雨。但后来我发现,我一旦离开温暖舒适的房子,便又比不上牛了。牛站在一场刺骨的黄风中稳如泰山,半闭着眼睛,仿佛是一种享受,我却早已将身躯蜷缩到黄土坎子下。多少漫长寒冷的冬夜,我围在炉子旁煮茶吃馍,让牛独自面对冷寂。此时牛在干什么,在想什么?它抬头看看天空,或是侧耳倾听风声,冥想一件又一件大事。
牛有什么大事可想?它满脑子的事情无非就是如何吃到山头上的一丛青草,或是在耕地的时候如何绕过一块坚硬的石头。在有些事情上,牛比我专一。比如观望一丛草,我能做到的是看清它的枝叶,分清它的形状,记住它的名字。牛不一样,它善于观望青草的时光,啥时候发芽,啥时候长叶,啥时候开花,这些牛都一清二楚。我以为看清了草的形状就是弄懂了它的道理,到头来发现我弄懂的仅仅是人的道理。牛与草有深入的交流,有几件事可以作为证据:我经常赶着我的牛出山入地,它往常时候经过一株草的时候视若无睹,却偏偏在草籽饱满的季节里停步不前,任我怎样鞭打都奈何不了它。吃在肚子里的青草消化一夜,牛把它变成粪便拉在长草的地方。这样的结果是,它每年都能吃到比前一年更加茂盛的青草,也比我长得强壮,比我能经受风雨。我常常会因为误食一种野草而腹泻拉稀,牛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哪些草能吃,哪些草不能吃,它都记在心里。牛比我懂草木的道理:从大地中吸取营养,经过一个轮回又悉树还给泥土。我只想获取,没想过返还自己任何一样东西,就连一坨大粪也要拉在大田中,让它给我长庄稼。
我觉得自己是个聪明的人,常常让牛替我想事情。比如,如何耕熟一亩三分地,如何拉走留在麦地里的半垛草……通往田间地头的几条路,牛走得比我熟悉,我经常跟在牛的屁股后面,心安理得做一个追随者。牛把我在村庄里的路都走完了,事都做完了,我就变成一个闲人,闲下来便要琢磨如何让牛给我办更多的事。这样的情况经历很多年,在我的心里形成一种潜意识,认为牛的事就是我的事,它没有自己的事。究竟是牛活成了我,还是我活成了牛?
在村庄里,它沉默寡言,让自己的生活看起来不太真实。这个笨头笨脑的家伙,永远以一种姿态活着,沉默是它惟一的生存方式。好像社会的变迁和更替和它没啥大的关系,他不参与,也没打算改变自己。人从远古的暴露粗鄙发展到现在显得文明细腻,而它还是一副憨厚忠实的模样。也就是说,牛在社会的变迁中学会了“以补变应万变”的道理,而我却时常想跟上时代的脚步。在时间面前,我是彻底输给了牛,它们是一群古老的东西,保持着最质朴的品质。我作为饲养它的主人,却在经年累月的时光中给自己盖了一个小小的圈舍,圈住了自己,让时间偷偷溜走了。这样做的结果是,我经常丢失一部分自己,等到想起来的时候,被丢失的自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就是说,牛把一切事物默默地接受了,而我却在生活中挑肥拣瘦。我的弱小可想而知,就像偏食的孩童一样,营养不良。我有时候嫉妒地想:如果我能像牛一样,拥有厚实的毛皮,顶住寒风,遮住暴雨,是不是能活出新的滋味?这是一种欲望,我小小的身躯支撑着强烈的欲望,却缺少牛一样的承担精神。我在累极饿极的时候,不免会蹲蹴在某个角落里唉声叹气,伴随着泪花。牛不会这样,它的眼睛永远看起来水汪汪的,好像在期盼什么,有一种望穿秋水的既视感。期盼是牛在村庄里生活的信念:一背篓青草,一桶清水……牛的简单和平凡足以感动一大截时间。
二
我们村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起初村里人给方神娘娘盖庙的时候,没有机械,运材全靠人力。有一天王家老汉做梦,梦到一个陌生女人对自己说,想借用一下牛圈里的老黄牛,让它帮忙运送材料。第二天早上醒来去牛圈查看,发现老黄牛汗流浃背,仿佛刚下过一场大苦,而原本准备的盖庙建材也从麻花沟河道对岸堆到了庙山下。这个故事的可信度无人去考究,大家都选择相信。王家老汉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通,牛便在我们村挣下了好名声。一头在贫苦村庄里操劳半辈子的牛,终于迎来了自己光耀门楣的一刻。
我在我们村的名声绝对没有牛的好。我游手好闲,喜欢往人堆里扎,不喜欢走进冷冷清清的田野。在人堆里听人家闲谈日月,博古论今,我不管听不听得懂,都要插一两句话,惹来他们斥责的眼神。碍于我的形状(我的样子还是人形的),他们给我留一点面子,只给一个眼神让我自己领会。但我的名声变臭了,大家都知道我喜欢插嘴,聊天的时候都躲着我。我听见有人偷偷骂我,像一头驴,动不动骚情撅蹄子,说我说话的声音像驴叫。我也听见村里人夸别人,说像一头牛,稳重厚道,靠得住。在我们村有这样一种情形,骂人和夸人的时候,喜欢把牛和驴拉出来,好了牛的名声的同时,也坏了驴的名声。还有一件事让驴的名声更加坏了:同样是耕一块地,驴拉犁的话得用两头,一头力气太小拉不动,用牛的话一头足以。这就有了“单扯”和“换工”的说法,一头牛就能过好一家人的日子,一头驴还需要别家帮衬,牛比驴靠得住。
热闹的地方从来看不到牛,比如我们村的庙,牛把它盖成,却从来没有在某个时候偷偷跑去凑个热闹。牛的世界在田野中,在大田里,牛把很多事给人办成以后,这事就变成人的了,不再属于牛。牛拉犁种出的粮食悉数让人吃了,它能吃到的仅是一半麦秸秆,另一半让人当做柴禾烧掉。但牛从来没有抱怨过,它对人的反抗恰恰是看不见的,在它的眼里人的世界没有胜利可言。所以卑微的人都喜欢养一头牛,有时候过得不如意,就回头看看牛,活得还不如自己,心中平衡许多。牛是人类这杆秤上的一个秤砣。
三
我看见牛的时候,它们经常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姿态。在山坡上吃草,漫不经心,舌头卷进一束冰草,抬头望望远山;在河湾里饮水,不争不抢,牛嘴伸进一汪清水,慢慢品咋;甚至在大田中耕地,不慢不紧,挨一鞭子紧走几步。但是我们村的人并不会因此而憎恶牛,谁也没有比庄稼人更需要一头牛,可以在更多的时光里相互扶持。
一个资深的庄稼人依然不能理解一头牛。他们对牛的唯一理解方式是:不断地把鞭子打在牛的身上,不断地让它干劳重的体力活,不断地让牛给自己生产粮食……长久以来便离不开牛。他们从来没有憎恨过一头牛,却也没有承认过牛的世界。在时光里,牛和人是相互扶持的两种生命;在人的世界中,牛仅仅是一头出力劳动的牲口。漫长枯燥的一生,牛付出了比人更加沉重的劳动,人在村庄里的势多是牛造出来的。
我和牛比了多少年,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它们。
我羡慕牛不论何时何地都悠然自得的神情,也嫉妒它们不管何时何境都不争不抢的气质。我想象着像牛一样稳若泰山,把生活过得波澜不惊,却总也摆脱不了畏寒畏冷的脾性。这样一说,我作为一个人的优越感荡然无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