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2010年6月29日凌晨00:30，眼见着儿子翻身越来越勤，赶紧把他从小床上抱起来。儿子朦胧中撒了泡尿，却不肯躺回去，就把他抱到大床上。儿子这阵子长得很快，原来又厚又短的脚丫子开始变得扁平细长，五个长短一样的脚趾头也有了差别。身上的奶膘褪下去，两条腿细长结实，身子匀称、挺拔。前额也不像小时候突出得那么夸张。
　　 儿子还在翻身，我索性侧起身子来看着他。墙上的挂钟在静夜里发出轻轻的响声，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帘虽然拉着，却能感到窗外天光的变化。刚要再迷糊一会儿，儿子一脚踹在我的鼻梁上，这离别的眼泪啊，终于找到借口流了下来。
　　 从济南出发，乘飞机到达昆明的时候，候机厅里的外国人已经可以和中国人平分秋色。棕色或者黑色皮肤的印度人随处可见，男人大都是细细的身子，大大的肚子，女人清一色的胖，非常的胖，一个人至少要占一个半座位。
　　 早先去印度的人说，在印度，一下子就能感到自己来到国外。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当地人像看猴一样地看你。而现在，虽然还在昆明，可已经有人在像看猴一样地看我了。
　　
　　 （一）加尔各答上
　　 我很早就知道加尔各答，因为很早就喜欢泰戈尔的作品，而在泰戈尔的很多诗篇末尾，都写着“于加尔各答”。
　　 “今天的加尔各答是印度的第三大城市，也是印度的主要港口。它位于恒河三角洲的胡格利河左岸，气候终年炎热，年降雨量1000多毫米。一年四季绿树葱茏，鲜花盛开。
　　 在乔林吉路和苏德街的交角上，坐落着印度最古老的博物馆——印度博物馆，规模之大在东方首屈一指。博物馆分考古、艺术、人种学等6个部门，展品非常丰富。如巴鲁特、健陀罗、笈多等陈列室里的雕刻、壁画、浮雕等复制品，波斯、印度的名画，还有象牙、漆器、陶瓷等重要文物。
　　 加尔各答是印度东南部政治金融中心，是活力之都，是名人辈出的地方。”
　　 网上还有好多介绍加尔各答的美丽文字，如果仅仅看这些介绍，真是座让人神往的城市。
　　 然而，同事带回来的信息却让人沮丧：拥堵、贫穷、肮脏、混乱。150多年前，英国人建设的几米高的单层立交桥，至今仍是这个城市的重要建筑物之一，由此可见这座城市的发展程度了。我不怀疑网上的信息，也不怀疑同事的眼睛，只是觉得，这些看似矛盾的东西在加尔各答得到了统一。也只有这样的混乱，才配得上印度这个名字。
　　 飞机在半夜十二点从昆明起飞，而抵达加尔各答的时候，还是午夜十二点，飞机两个半小时的行程，正好抵了两地的时差。
　　 据说加尔各答机场是印度最大的飞机场，也是加尔各答唯一的飞机场。不过从面积、设施、道路、服务等方面来看，远不如济南的遥墙机场。最扎眼的是背枪的警察到处都是，让人觉得报纸上、媒体上经常报道的恐怖袭击离得很近。
　　 过海关的时候，一位同事排在我前面。海关先生是位四十来岁，相貌庄重的人。他一只手在护照上盖章，另一只手的两个手指头举到了嘴边，做出吸烟的姿势，动作节奏感非常强，像电影里的演员在表演——同事太年轻了，香烟装在上衣口袋里，轮廓那么明显，被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同事扭扭捏捏坚持了一会儿，把烟递给了他。
　　 轮到我的时候，他拿着刚到手的香烟在柜台里面比划。我把香烟高高扔起，然后越过玻璃柜台落在他面前。我想，周围的人都看到了，他却没有一点尴尬，愉快地跟我挥手告别。香烟是在昆明买的，雄狮牌，三块钱一盒，我虽然不吸烟，也知道在今天的中国很难找到比这更差的香烟了，然而他们照样高兴得很。也许当地香烟、啤酒造得实在太滥，连他们自己都不喜欢。
　　 有人说，最开始的时候，是中国人自己主动给印度人香烟的：好些到印度来的中国人不会说英语，填不了入境卡，就给印度人塞东西要求帮忙。这样一来二去，印度人看见中国人就要东西；也有人说，印度人就是看人下菜碟，专门跟中国人要钱，不然就过不了关。哎，这种糊涂账谁能说得清呢？反正如果兜里没烟，自己先不踏实起来。
　　 印度人除了要烟，还要签字笔、圆珠笔、指甲刀等等，反正是见啥要啥，三五块钱就打发了。可是两年之后，印度人的胃口就大了起来，只要钱，而且是五十、一百的那种大额人民币钞票——老田是正科级干部，别人告诉他怎么对付印度人，可过海关的时候，老田还是掏出几张百元大钞：咱们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得有体面！老徐也是科级干部，在入境申请单的职业一栏写的是“manager”，过海关的时候给了人家500块钱。这种大把撒钱的风气不知道是不是从这两个人开始的，反正从那以后，风向就彻底变了。
　　 后来在考巴市，当地的小贩卖菩提子给我们，108颗金刚菩提子要价500卢比，我还价到50卢比——对于印度人看见中国人就狮子大开口的伎俩，我是门儿清。然后小贩要求提高到100卢比，我还到55卢比。就在我跟当地人讨价还价最热烈的时候，老牛在旁边急得要跟我拼命：“你为什么跟人家讨价还价？你为什么跟人家讨价还价？人家要多少钱就给多少就行了！”
　　 老牛不懂英语，在旁边插不上话，却早早把钱掏出来了，而且晃晃自己的皮夹子，表示里面还有好多印度卢比。
　　 其实不只是老牛，我周围好几个同事都把买东西时跟印度人还价当做耻辱，有一个人甚至还因此与我绝交。他们觉得，只有毫不讲价、毫不犹豫地掏钱，才能体现出自己的“风范”，却不知道这种行为不过是又一次加强中国人“钱多人傻”的印记而已。而且，这些一再用钱砸人家的同事，印度的老板见了他们并不客气，反而是见了我，倒是客气得很。考巴市有间阿迪达斯专卖店，在专卖店，除了那双鞋是我自己掏钱买的之外，T恤、短裤之类全都是免费赠与的。
　　 咱们的同胞，为什么用钱买不来尊重，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而且，如果花钱之后人家也不尊重你，还需不需要再用钱去砸人家，这也是个需要深思的问题。
　　 在印度的中国劳工，十几个人住一间房子，生活条件很差；因为长期加班，每个人的脸色看上去都那么不健康；很多人出门也不换衣服，还是挂满油漆的工作服。当一些人以这种状态出现在印度人面前，就算他们的同事越是拼命打赏，人家就越怀疑。
　　 出了机场，坐上去办事处的车之后，才知道为啥没人主动坐在前排了：如果你心脏不好，或者爱惜生命，还是不要坐在前排的好。公路是窄窄的双车道，道路只有一边有护栏，而且是竹批子做的，歪歪扭扭胡乱绑在一块，司机开车像玩杂耍，方向盘灵活得让人眼花缭乱。上坡、下坡、错车、超车，超正在超车的车，超追不上的车，反正感觉印度司机好像只会加油门，不会踩刹车。而且为了方便飙车，道路上的红绿灯隔得特别远。有时候就感觉对面的车直愣愣地冲过来，然后在心脏还没缓过劲来的时候就扬长而去了。而且所有人都在飙车，货车、客车、公交车、轿车、摩托车，只要前面有车，仿佛不超过去就对不起自己。
　　 印度人看上去很喜欢黑夜。午夜的街道，稀疏的灯光，不妨碍人们遛弯、嬉闹。守更的，看门的，也是精神抖擞。一排十几米高的脚手架，是用弊旧的竹竿搭起来的，然后用几根麻绳系着，风一吹就摇摇欲坠。旁边的店铺紧挨着它，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怕倒排，无所畏惧得像革命英雄；胖乎乎的老板坐在那里，等着客人来访。
　　 路边很难见到超过两层的建筑。简陋的，歪歪扭扭的，上面弄个类似石棉瓦做房顶的棚子，还有些棚子完全是用竹批子做的，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的情景。而最让人难忘的，还是遍地的城市垃圾、牛粪、污水……
　　 我主动坐在了前排，因为非常想认真看一下这座城市。
　　 除了不停的心肌悸动，很快就在惊讶这个城市的空阔了：大概还没有到市中心的缘故，随处可见长着荒草的空地，没有人整平，也没有庄稼、果树，就那么随随便便的一块连着一块；破旧的房子，有的在荒地中间，有的守着面积不大的泥潭，看不到柏油路或者花砖路与之相连。刚下过雨的地上眼见着就泥泞难行，真不知道里面的人是怎么进进出出的。后来，在加尔各答办事处所在的十六层楼上眺望这个城市，以及乘飞机飞过这座城市，都能看到大片的空地在城市中间，加尔各答到底有多大？我实在想象不出来。
　　 我上网查了一下，上海的人口是加尔各答的两倍，面积也是加尔各答的两倍，但是计算建筑体量的话，至少是加尔各答的二十倍以上。
　　 当然，这也让我们反思一个问题，那就是上海是否真需要那么多混凝土？
　　 在这儿，牛是最自在的公民，或者三五成群，或者独自游荡，在草地上或跪或卧，或行或止，还经常到马路上溜达一圈，这是让汽车、摩托车减速的唯一机会，不论飙车到多么紧张的程度，这些印度司机都会谦逊地减速，避让这些温和的动物。
　　 到了办事处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公寓门口腰杆笔挺的警卫，看到我们下车，立刻殷勤地打敬礼，然后帮我们搬东西。看到这一幕，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红头阿三能够享誉世界。
　　 人家说写诗的人都有些怪癖，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诗人，可是凌晨两点多钟安顿下来之后，我还是读了几行泰戈尔的诗歌才睡下，然后老早就醒了，抱着泰戈尔的诗又读了一会儿。泰戈尔的诗中，有那么多描写早晨的诗句，我不想错过第一个印度的早晨：这个国家有几千年的文明史，这个国家赶走了大英帝国，却又几乎完整地保留了大英帝国的血脉；他们跪拜自己的神祗，又对使用英语洋洋自得。对侵略者很温顺，然而腰里却别着匕首，随时准备跟其他人拼命，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了具有这样矛盾性格的族群。
　　 我稍微洗漱之后，拉一把椅子坐在阳台上，这时候太阳还没起床。住处是印度有名的高档社区，总共有八栋楼，围成一个圆圈，楼群中间是一大块草坪，两个鱼塘，一些香蕉树，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树木。
　　 晨曦随后从楼间的缝隙透过来，晨风轻轻吹拂，天空是湛蓝的，飘着朵朵白云。有个印度人在草坪上晨练，幅度很小，速度很慢，不像是锻炼身体，反而像是在站着睡回笼觉。然后又有两个人出来，慢慢的活动。一位美女警卫经过，很认真地打敬礼。
　　 这时候，一只小鸟贴着肩膀飞过，叽叽喳喳的冲你叫喊，然后歪着头看着你，就站在手臂够不到的地方。尾巴、爪子、眼睛、体型，飞行的姿态，都像极了麻雀，唯独颔下多了撮白毛。它们是不是麻雀？为什么到楼房里面来了？它冲我叫了一会儿就飞走了，过了一会儿，嘴里衔着什么东西飞回，再次经过的时候，还冲着我叽叽喳喳地叫，然后又飞走了。我这才发现阳台的左上方有个鸟窝，而我就在它日常起居的地方，影响了它日常生活。这些鸟也和我一样，是从中国而来吗？
　　 向时啄羽常依我，今日衔泥远看人。
　　 羁旅已过十万里，未知君是几重身。
　　 山高水阔何来此？雾障途迷能问津？
　　 共浴晨风同揣测，无言久立欲沾巾。
　　 我站起来，躲到一个角落，尽量不影响那只鸟儿生活，悄悄出神久了，竟有些惘然。
　　 下午四点钟，我们又一次来到加尔各答机场。可不是要原路返回国内，而是从加尔各答出发，去印度的另一个城市——赖布尔。
　　 进入候机厅之后，我们去托运行李。带队的老张把我们聚在大厅的一根柱子后面，把我们所有的行李都打开，然后重新分配组合。每个人允许携带20公斤行李，而我们超重了，老张不想拿罚款，要把超重部分放进手提包里带上飞机。
　　 印度机场人员已经是第二十五次来查看了，而老张好像一点也没觉察到。登机的时间越来越近，印度人已经忍不住上来干涉了。老张不让人家管，还在继续调换，但是咋弄也不合适——实在超得太多，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一群印度人围了上来，老张照样稳如泰山，直到自己觉得可以了。然后去过磅，结果还是超重。管理人员指着张贴在那里的规定给我们看：每人限带一只七公斤以下的手提包。而我们有些人，已经背了三个。
　　 老张像是根本没看到印度人在提醒什么，把所有行李聚在一起，又开始玩分解组合的游戏。一个看似高层的印度人走过来，指着表问老张：“fly？ornot？”
　　 老张应对他还是说过好几遍的那几句：“speakChinese！speakChinese！”，“norupee！norupee！”（没有卢比，没有卢比！）
　　 老张是老印度了，跟我们交底，放心，咱们不上飞机，飞机走不了；他们查我们，就是想要钱，再抻一抻他们，就能少交钱。我们这些“新兵蛋子”怀了信心，等着看飞机急得原地蹦高。我们与印度人彼此对望，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但能觉出对方的态度比我们平和。
　　 过了一会儿，还是那个一本正经的管理人员，走到我的面前一耸肩膀：“nofly！airplaneflyaway！”
　　 半小时后，我继续坐在中巴车第一排，重返加尔各答办事处。
　　 办事处的人的脸色有点发绿，没啥原因，饭菜供应不起——大家吃不惯印度饭，所以连咸菜都是国内带来的，切成细细的长条，吃饭的时候，每个人发一根。现在一下子额外加了六张吃饭的嘴，好家伙，立刻压力山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