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9年，夏天高中毕业了。夏天哪也没考上，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羞愧，夏天只是有点烦恼。现在，夏天正蹲在四中门口西边的大杨树底下，等着那个烦恼到来。
　　 奶油味儿的雪糕在夏天嘴里进进出出，而夏天却根本感觉不到这雪糕的香甜冰爽。他的双眼始终盯着学校门口，心思也不知飘到哪里，他手上拿着的另一支雪糕已经开始化了。
　　 “夏天，夏天！这呢。”
　　 米兰在喊夏天，她一边喊一边冲夏天挥手。其实不用米兰喊，夏天已经看到了他的烦恼，那个叫做林巧巧的女生。
　　 米兰拽着林巧巧来到夏天面前，她把林巧巧往夏天面前一推。
　　 “任务完成。巧巧，你看我没骗你吧，夏天给你买雪糕了。夏天，你倒是赶紧给人家呀。”
　　 夏天赶紧把雪糕递过去，不料雪糕突然从中断开，一大半掉在了地上。雪糕棒上只剩下大约一口的量，一时间三个人都尴尬得有些不知所措。
　　 米兰突然伸手接过只剩一口的雪糕，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说：“那个，别浪费哈，嘿嘿。”
　　 有了打破僵局的机会，夏天自然会抓住，情急之下他把自己吃过的雪糕递到了林巧巧的面前。
　　 “你，你吃。”
　　 这三个字一出口，夏天就后悔得想抽自己嘴巴。好在林巧巧性情比较温柔，没有用白眼瞪夏天，也没有骂夏天傻。林巧巧只是后退一步，又把双手举到胸前，然后快速地摇着脑袋，险些把一头青丝上的发带都甩掉了。
　　 “嗯，夏天，米兰说你找我有事，有什么事你赶紧说。一会儿，一会儿我爸就来接我。”
　　 夏天把雪糕塞给米兰，随后两只手在校服上蹭了蹭，然后噌一声拉开拉链双手撑开校服。林巧巧尖叫一声躲到米兰身后，这一声尖叫吓得夏天跟木头人一样定在原地，吓得米兰好悬没被雪糕噎着，也引得路过的同学们驻足围观。
　　 “咳咳。耗子，刚才一只大耗子跑过去了。”
　　 米兰用手指着马路上的某处跟围观的同学们解释，同学们纷纷附和着。
　　 “嗯，是耗子。好大的耗子，一看就是从咱四中毕业的。”
　　 就在米兰驱赶围观同学的时候，夏天上前一步站在林巧巧面前。林巧巧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等她看清校服里的东西后，又不自觉地上前一步，然后弯腰低头看得仔细，林巧巧的脸上满是惊喜。
　　 “林巧巧，你最喜欢的四大天王都齐了，包括被你爸藏起来的那些我也都找到了，给你。”
　　 林巧巧直起身子，抱在胸前的右手伸了出来。
　　 “巧巧，跟爸爸回家。”
　　 林巧巧的右手唰地缩了回去。
　　 “谢谢你，可我爸。”
　　 林巧巧转身要跑，夏天赶紧喊道：“巧巧，记得给我写信。把你学校的地址告诉我，我给你寄去。我保证，咱们击掌为誓。”
　　 夏天伸出一只手，林巧巧停住脚步转身看着夏天，似乎在犹豫。
　　 “林巧巧！”
　　 那声音里带着怒气。林巧巧哆嗦了一下，她迅速地拉了一下夏天的手，然后转身就跑。跑了没几步又停住，她转过身冲着夏天鞠了一躬。
　　 “谢谢你，再见。”
　　 林巧巧走了，她爸爸用自己那魁梧的身材把林巧巧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夏天连巧巧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大杨树下，夏天保持着那个姿势在原地发呆，那架势就跟京剧《林海雪原》里的杨子荣亮相一样。
　　 班长郑宝康的大脑袋出现在夏天面前，他看了一眼夏天的校服之后，立刻像发现了宝藏一样惊喜莫名。
　　 “哇噻。四大天王全齐了，你咋弄到的呀，这得不少钱呢。夏天，哥跟你商量一下，你把这些卡带都匀给哥吧。你也知道，哥对五班的薛莉莉有好感。现在毕业了，不用怕老师管了，哥得抓紧时间把你嫂子弄到手哇。你嫂子就稀罕这个，兄弟你开个价吧。”
　　 “滚！”
　　 “不给就不给，咋还急眼了呢？米兰，你给评评理。”
　　 “叫你滚你就滚呗。”
　　 郑宝康看看米兰再看看夏天，好像明白了什么。
　　 “兄弟，等你心情好了再来找哥哥，哥不生你的气。夏天，从现在开始，你跟林巧巧就是两条路上的人了。听哥的话，别费那劲了，算了吧。”
　　 郑宝康走了，可他的话却扎进了夏天心里。米兰把那些卡带小心地收进书包里，然后给夏天拉上了校服的拉链。
　　 “夏天，郑大头说得对。巧巧现在是金凤凰了，像咱俩这样的没法跟人家比。”
　　 “走！”
　　 “去哪呀？”
　　 “随便！”
　　 夏天转身就走，米兰赶紧推上自行车追了过去。
　　 “夏天等等我呀。”
　　 夏天转身来到米兰身旁，他抓住车把对米兰说：“你坐后边儿。”
　　 “嗳好嘞，我坐好啦。”
　　 叮铃铃……
　　 自行车载着夏天和米兰在林荫道上飞奔。夏天只顾蹬车，丝毫不知身后的米兰笑得特别的开心，甚至还举起两只小手，竖起手指比了两个“耶”。
　　
　　 二
　　 一辆三轮板车上摆着十三箱啤酒，这是夏天能够拉得动的最大极限了。刚刚高中毕业的夏天和批发部那些老员工比起来，无论在技巧上还是在力量上都不够瞧。因为拉得少走得慢，所以他只能给批发部附近的客户送货。辛苦是肯定的，但总好过在家待着白吃饭。
　　 这批发部的全称是“某某县劳动服务公司东门批发部”，劳动服务公司是挂靠县劳动局的企业单位。这事儿要搁现在是绝对不允许的，但在八九十年代却是正常的。
　　 “劳动服务公司”就是为了解决城镇待业青年就业问题才设立的，公司下面有很多商店、批发部啥的，主要招收没工作的待业青年。当然，编制啥的就别想了，工资待遇跟有正式单位的人比不了。可就是这么个地方，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得排队等着。
　　 夏天没考上大学，自然也就从学生变成了待业青年。然而他没在家待几天就幸运地进了劳动服务公司，成了公司下属东门批发部的一名临时工。
　　 夏天用绳子把啤酒箱子固定好之后，用尽全身力气蹬着板车缓缓出了批发部的大门，当板车拐上柏油路的时候，夏天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这趟货是给东门综合批发市场里的“米家小酒馆”送的，小酒馆的老板米满仓是夏天的铁杆客户。自从夏天进了批发部那天开始，米家小酒馆的酒水调料、米面粮油啥的就被夏天包了。有了米满仓这样的客户，夏天每个月多少都能领到些奖金。
　　 东门综合批发市场内人潮涌动，吆喝声和高音喇叭传出的流行歌曲掺和在一起，让人一听就从心里感觉特带劲。
　　 “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
　　 “周末午夜别徘徊，请到苹果乐园来，欢迎流浪的小孩……”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歌声先后灌入夏天的耳中，埋头蹬车的夏天仅凭歌声就知道自己到了谁家门口。比如放《迟到》的那家是卖牛羊肉的，放《青苹果乐园》的那家是卖服装鞋帽的，放《其实你不懂我的心》的那家是个婚庆公司。
　　 “奶业众系轻轻溃锅，飘于云佛哦洛桑。奶业众系轻轻满声，伦过甘满鱼浪……”（粤语音译，意为：来日纵使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当夏天听到这粤语版的《千千阙歌》的时候，就意味着离米家小酒馆不远了。
　　 沉重的板车突然变得轻松，夏天头也不回地冲身后喊道：“谢啦，刚哥。”
　　 夏天身后传来米刚的声音。
　　 “别人给我家送货，见了我又是递烟又是点火，一口一个老板特客气。人还特听话，我让他搁哪他就乖乖搁哪，临走还得跟我套磁气。可自打换了你送货，这待遇没了不说，我还得出来帮你推车，还得帮你卸货。夏天你给我记着，你要敢那什么，我豁出去进去蹲几年也要把你装盒儿里！”
　　 “呀！夏天来啦。爸，夏天来了，夏天给咱家送货来啦。”
　　 米兰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喜悦，夏天抬头一看顿时愣住了。几天没见，米兰换打扮了。原来的马尾辫儿不见了，换成了披肩发，那发梢还烫着些大波浪。最让夏天意外的是，米兰竟然穿了一身粉红色连衣裙。夏天跟米兰从初中开始就是同班同学，同窗六年了，夏天这还是第一次见米兰穿裙子。这一看，夏天顿觉心发慌眼发直。他忽然发现，米兰其实也挺好看的，那好看的程度一点都不比林巧巧差，尤其是那一双腿，又长又直又白。
　　 被夏天盯着看，米兰不仅没害羞反而有些小得意，她优雅地转了个圈儿之后问：“夏天，我好看吗？”
　　 “好看。”
　　 “好看也别看了，当心收你钱，赶紧干活去。”
　　 米满仓一手端着大茶缸子一手摇晃着大蒲扇，把自己胖墩墩的身体戳在了夏天和米兰之间。
　　 “好嘞米叔，我这就卸货。刚哥你歇会吧，我一个人行。”
　　 米兰冲着米刚说：“哥，你倒是帮着夏天卸货呀，你看他都累成啥样了。”
　　 米刚气哼哼地说：“你也就是我亲妹妹，你要是个旁人你试试！”
　　 人家兄妹俩斗嘴，夏天可不想掺和进去，他解开绳子开始卸货。既然米兰发话了，尽管米刚不大情愿，但还是从后厨叫了几个小工出来帮忙，很快就把啤酒卸下来摆好。
　　 “米叔，一共十三箱啤酒，多出十瓶是补损耗的，您点点。”
　　 “爸，您看夏天对咱家多好哇。给别家也就三四瓶补损，给咱家每次都是十瓶呢。”
　　 米刚哼了一声躲到电扇下吹风去了，米满仓把记事本推给夏天。
　　 “看看数目字儿对不，对了就签字。老规矩，月底结。”
　　 夏天答应一声，然后坐在米满仓对面用计算器核对起来。米满仓端起大茶缸子喝了一口然后对米兰说：“饶我十瓶啤酒就叫好哇？那他要是把咱家所有的货款都免了，我是不就得把你嫁给他呀。”
　　 米兰羞红了脸，两个小拳头捶打着米满仓的后背，一双丹凤眼却不停地对夏天眨呀眨。
　　 “米叔您别开玩笑了，我可没那么大本事。”
　　 米满仓问：“是没本事，还是没胆子，还是根本就没那意思啊？”
　　 “爸……”
　　 米兰使劲摇晃着米满仓，夏天没敢接米满仓的话茬儿。
　　 叮铃铃……
　　 穿一身邮政绿的郑宝康，骑着自行车带着两邮包出现在门口。
　　 “米叔，您的电视报和晚报。刚哥，您的读者文摘、知音还有兵器知识到啦。”
　　 米满仓笑着说：“宝康来啦，进来凉快凉快，看看这汗出的。刚子，去给宝康弄瓶冰镇的。”
　　 “好嘞。”
　　 米刚把郑宝康让到电扇下，又给他开了一瓶冰镇可乐，郑宝康刚坐下擦了把汗就看见了夏天。
　　 “夏天你也在呀，正好有你的包裹和信，这下省得我跑了。看地址应该是林巧巧寄来的，我给你拿去。”
　　 米满仓扭头看看自家的闺女，他发现米兰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三
　　 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多小时了，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打开的包裹，里面是一盘盘的正版原装磁带。
　　 那是夏天给林巧巧的礼物，四大天王的正版歌盘，都是林巧巧喜欢的。那天在校门口分手后一个月，林巧巧来信了，夏天把这些磁带寄给了林巧巧。如今林巧巧又把这些磁带全都退给了夏天，只不过寄过去的时候这些磁带外面都有崭新的封套和塑料封膜，可现在这些都没有了。很显然，这些磁带林巧巧都听过了。
　　 林巧巧写来的信还捏在夏天的手里，信很长但夏天只记住了林巧巧信中的一句话。
　　 “走出去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么的精彩，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活法。这就是我喜欢的和想要的生活，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闭塞落后的小县城了。夏天，再见。”
　　 门悄悄地开了，米兰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坐在了夏天对面的床上。
　　 “夏天你怎么了，巧巧都跟你说什么了？”
　　 夏天抬起头，他的脸正对着米兰的脸，夏天从米兰的脸上看到了担忧和关切。
　　 “巧巧说她再也不想回来了。”
　　 这句话说完，夏天看到米兰的表情和刚才不一样了，眼神也比刚才明亮许多。
　　 “嗨，就为这呀。早就跟你说了，人家是金凤凰，得落在梧桐树上。咱这小县城最多算是一片杨树林儿，容不下凤凰的。哎呀别生气了，咱俩看电影去，哎呀走嘛。”
　　 电影院内里算上夏天和米兰也就十几个人，而且全是一对对的，还专找幽暗的角落去坐，只有米兰和夏天选了正中间靠前的位置。票是米兰买的位子是米兰挑的，夏天就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被米兰牵着走。
　　 电影里的宁采臣正在用一身正气抵抗聂小倩的勾引，随着剧情推进，树精姥姥蹦出来打算采阳补阴了。米兰吓得尖叫一声一头扎进夏天怀里，夏天手里的爆米花被米兰拍飞出去撒了一地。
　　 没了爆米花的夏天，两只手不知道该放哪，米兰牵着夏天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腰际。尽管影院里声音不小，但夏天和米兰还是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那一刻，夏天很迷茫，因为他眼里米兰似乎有变成林巧巧的趋势，但每当夏天要喊林巧巧的名字时，眼前的那张脸又恢复成米兰的模样。
　　 “有人说，别离本就是为了重遇。无论分手之时是多么决绝或无奈，无论分手之后是相隔千山万水或是音讯断绝，只要缘分再现，命运自会作出安排。”
　　 电影里宁采臣的话，犹如一道电流冲进夏天的脑海里。夏天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暗夜中的旅者，突然看见了远处的光明。他那只和米兰交织一起的手，慢慢地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