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晶医生断然拒绝了白亮要去腾格里海的请求。
　　 这世上有许多事太让人匪夷所思了。纳木错分明在西藏，可当地的藏民却偏偏要用蒙古语称其为“腾格里海”。她认为，白亮也是奇葩一枚，他太天真了，为了一句许在风中的承诺，居然不顾自己严重的疾病和疯狂的新冠疫情，欲只身一人进藏。
　　 白亮今年三十有七。沈晶与他的关系有点特别。原来两人既是夫妻又是同事，现在依然是夫妻，但后者变成了医患关系。白亮原是县医院放射科主任，令沈晶痛心的是，五年前他被确诊为白血病患者，从此就成了沈晶的病人。沈晶和白亮并非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她比白亮迟二年分配到县医院工作。白亮长得高大英俊，会弹一手好吉他，歌声充满磁性，爱浪漫的沈晶像着魔般爱上了他，一来二去，两人便顺理成章地结成了夫妻。未患病之前，白亮一直把沈晶当女儿侍候。患病后，沈晶遂把白亮当儿子服侍。爱情的力量是神奇的，白亮之所以至今都还能看到每天的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沈晶背后里不知吃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少的爱。对此，她无怨无悔，内心感到很欣慰。他俩膝下无儿无女，如果白亮不在了，她的日子咋过呀。
　　 近几天，怪异的事发生了，向来开朗乐观的白亮突然忧伤了起来。最让沈晶感到不安的是，每到夜深人静当她假装酣睡的时候，便见他悄悄地坐了起来，非常忧郁地靠在床头上，眼巴巴地望着天花板出神，目光幽幽深深的，仿佛要洞穿垂在房顶上的大吊灯，飞到漆黑的夜空去追逐一颗遥远的星星。而且还屏气凝息，良久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那轻叹声太诡异了，犹如一颗石子扔进平静的湖面，把她的心儿搅得愁波激荡。在她的印象中，这种情况只有在他的病情被确诊的时候出现过。是不是被病魔折磨苦了，他的意志不再坚强？难道他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这样不好，真的很不好。
　　 她不想把事憋在心里，就问，月亮哥哥，你咋了？
　　 我……他支支吾吾的。
　　 有事就说出来嘛，憋在心里算啥？会把身体憋坏了。她捧着他的脸，轻柔地说。
　　 晶，我想去趟西藏，去看看腾格里海。
　　 你这是唱那曲呀？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西藏？腾格里海在哪呢？我咋没听说过，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腾格里海就是纳木错，他低下头，眼睛在躲，喃喃道，我要兑现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沈晶的心一颤，神经绷了起来。
　　 白亮对沈晶，向来是十分坦诚的，但这次有点心虚，他犹豫了好一会，才跟沈晶讲了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
　　
　　 二
　　 不行！我不同意！当白亮吞吞吐吐地说完那桩陈年旧事时，沈晶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蹦了起来。
　　 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也不是自吹自擂感觉良好，她是一个美丽温柔大度开明的女人。婚后，她从来就没跟白亮红过脸，甚至对白亮产生过一丝的不满，尽管白亮患了不治之症。当然，这跟白亮的那种绅士风度有关，对她的一往情深坦坦荡荡有关。不是说白亮有多么的完美，但凡是人，缺点总是难免的。白亮也有缺点，譬如，他爱动物爱得痴狂，经常溜到宠物间与狗同眠，亲昵的尺度有点过头，她偶尔也会在心里吃点小醋，但她认了。她一直告诫自己，月亮哥哥是一个病人，一切就都由他让他随他吧，只要他开心就行。
　　 但此刻她真的发火了。理智告诉她，自己该到外面冷静一会儿，她担心在家里再呆下去，自己内心的小宇宙会爆发的，她不想与他吵架。
　　 沈晶假装瞧了下微信，说，唉，医院又来通知了，我又得赶到急诊室搞急救去。她随便穿上一件麻布连衣裙，拎起包急冲冲地出了门。告诉你，你去西藏的事，我不同意。出门前，她对正在苦笑的白亮重申了一次自己的态度。
　　 出了门，沈晶就忐忑了。她感到自己特傻，反应过于强烈了，何必要离家出走呢？自己到客房睡不就行了，这大深夜的。她看了下表，已是子夜，去医院肯定不行，值班的是一个男医生。去老妈家更不行，向来胆小慎微的老妈非把她刨个底朝天不可。
　　 一阵夜风袭来，沈晶的脑袋似乎清醒了许多。她略加思考，便打电话给阿雪。阿雪是她的闺蜜加同学又加同事。阿雪的老公是个副县长，去年援藏去了，在那曲地区的一个县里担任县委书记。她目前一个人住在一大套房里，像一只落单的小鸟，正在闹寂寞呐。
　　 你睡了吗？官太？沈晶一直叫阿雪官太，她没有直接了当地跟阿雪说今晚我要到你那睡。
　　 亲，你干嘛呢？这深更半夜的，我可告诉你，我白天忙坏了，你可千万不要拉我去加班哦。电话那头，阿雪打着哈欠说，对了，这么迟打电话给我，不会是你这个小亲亲想我想得很辛苦吧，哈哈。
　　 我好想哦，想死你了。
　　 甭嘴上说得好听，有能耐你现在就过来陪陪我，来抚慰一下大姐我空前空虚的心灵。
　　 叫本小姐出台陪你，官太你给多少小费呀？
　　 告诉你，花姑娘的你过来，皇军金票大大的有，阿雪“咯咯”道，别耍我了，大姐睏了。
　　 我真的过来陪你，正在路上呐。
　　 真的吗？你不搂着你的月亮哥哥了？阿雪说，要是说真的，我就起来给你炖虫草了，昨天我家老吴刚寄回来的，好鲜哦。
　　 阿雪在电话里嘻嘻哈哈地向她晒幸福，这个既寂寞又幸福的女人。
　　 似乎是猛然醒悟，往日寸步不离白亮的小姐妹在夜半三更给她来电，总不会是心血来潮突发菩萨心肠，来慰籍自己这颗孤独的心吧。阿雪的语调不再暧昧了，她压着声音说，我说我的姑奶奶，你到底怎么了？不会是闹梦游了吧？是月亮哥哥变成九天雷神，把你给家暴了？还是你这个小妖精想红杏出墙，被哪个母夜叉追杀想逃到我家里避难？
　　 我快到你家了，一切到了再说。
　　 沈晶关上手机，捋了捋被夜风吹乱的头发，把包抱在胸前，像躲避小偷般疾步朝阿雪的家走去。
　　
　　 三
　　 沈晶一走进阿雪的房间，把拎包往茶几上一扔，一屁股顿在沙发上，气呼呼地喘着粗气，胸部像海浪汹涌般起伏不定。
　　 你别急，就算是老天要塌下来，也有大姐我给你撑着，你先把这碗虫草汤喝了消消气。阿雪一看沈晶那张阴天似的脸，就知她遇到烦心事了，而且还是非同一般的事。
　　 哪有心情吃补品呀，还是先说事吧，沈晶说，我家那个达瓦太离谱了。
　　 达瓦是谁呀？阿雪一头雾水。
　　 达瓦，藏语，月亮的意思，沈晶冷笑道，你说是谁，除了白亮还有谁？
　　 故事发生在十年前的藏历四月十五日。
　　 那一天，是西藏的萨噶达瓦节。据说，萨噶达瓦节是佛祖释迦牟尼诞辰、成道和圆寂的日子。那一天的雪域高原，成了传经人的海洋，凡是有寺庙的地方，皆人如潮涌，川流不息。信徒们不时地转动经筒，磕着长头，口诵真言，抛洒糌粑和青稞酒，把整个藏区都弥漫在缭绕不绝的桑烟之中。
　　 藏北草原，黄昏时分。
　　 白亮搭好帐篷，伫立在草地上眺望神奇的腾格里海。是的，腾格里海就是纳木错，但他喜欢随乡入俗，就喜欢藏民的叫法，什么又是木纳又是错的，腾格里海，多大气呀。
　　 这个季节，整整冰冻了五个月的腾格里海再不沉寂，它像一面巨大的蓝色宝镜卧泊在姹紫嫣红的藏北草原上。厚达二米的结冰开始融化，湖面上不时传来“喀啦隆隆”的巨响，犹如惊雷滚过天际般惊心动魄，那是湖面上的结冰，在阳光的强烈激射下所发出来的暴裂声音。在腾格里海的东端，终年白雪皑皑的念青唐古拉山，犹如一把倚天古剑，亮晃晃地直插湛蓝的天空。在雪山与晚霞相接的高天上，一行蓑羽鹤展开翅膀在不断盘旋，这些可以飞越珠穆朗玛峰的鹤群，似乎在等待风，一旦遇到上升的气流，它们就要驾长风飞越念青唐古拉山，飞向更加遥远的天空。低空下，是一群群的棕头鸥、斑头雁、赤麻鸭和燕鸥，它们欢拍着彩翼，在雾气弥漫的湖面上鸣叫飞翔。
　　 那一年，白亮还很年轻，他从医学院毕业刚两年，还没有与知心爱人沈晶相遇。
　　 他是一个特嗜爱野生动物的人，尤其是对那些濒危的珍稀动物。说不清是天性使然，还是与他的身世有关，他就是珍爱那些在大地上自由奔走且生存状态日趋恶劣的生灵们。他是跟爷爷长大的，三岁那年，他的父母就双双身患重病先后离世了。没有爹妈的孩子是可怜的，他曾问过爷爷，父母当年究竟是患了何种疾病。爷爷告诉他，是“血癌”。为此，高中一毕业，他就不假思索地填报了医学院。
　　 白亮与野生动物结缘，源于一首歌曲，那歌叫《一个真实的故事》。他一听，仿佛深埋在心底的一种神秘情愫突然就被唤醒了。在大学期间，几乎是每一个暑假，他都天南地北地到处跑，去探望那些人类最纯粹的朋友。他曾到扎龙国家自然保护区聆听过丹顶鹤的歌唱，到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追寻过野骆驼的身影；他曾到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里拜访过亚洲象，甚至还到黑山白水的林海雪原寻觅过梅花鹿的足迹……
　　 白亮之所以到腾格里海，主要是为看藏野驴。藏野驴是所有野生驴中的大个子，短头长耳，毛色棕白相间，一出生体重即达三十五公斤，擅长奔跑，是天生的运动健将，又称“野马”。他不是马，但很渴望自己能成为一匹马，朝食含露的青草，夜盖星月的清辉，在梦中的草原上与动物为伍。听当地的藏民说，腾格里海周边的草原上，生长着茂盛的茅草、苔草和蒿类植物，这些都是藏野驴最喜欢吃的食物，那一片草原，就是藏野驴的天堂。
　　 从中午开始，他就坐在湖畔的草地上静等藏野驴的出现，可一直等到黄昏时分，还是不见它们的踪影。腾格里海是古象佛法雍仲本教的第一神湖，来此朝圣的喇嘛和信徒很多。他对萨噶达瓦节不感兴趣，因而他远离了传经祈祷的人群，选择一个偏静且蒿草漫漶的地方作为宿营地。
　　 此刻，夕阳西下，天空如染。望着雄伟的念青唐古拉山和浩渺的腾格里海，一个古老的的神话蓦然在白亮的心头泛起。在当地牧羊人流传的歌谣里，念青唐古拉和腾格里海是一对生死相依的情侣。一场误会，让妻子腾格里海日夜哭泣，变成了一泓澄碧的湖水，悔恨不已的念青唐古拉伫立在湖边日夜不眠不休，变成了俊朗的雪山，永远地守护在腾格里海的身旁。
　　 念青唐古拉和腾格里海的传说让白亮无比感动，他的眼睛竟然潮湿了。湖风吹来，寒意十足，他欲回帐蓬休息，就在此时，他看到了一个人。
　　
　　 四
　　 白亮开始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他收拢思绪，定了定神，他看到的确实是一个人。
　　 那是一个风姿卓绝的姑娘，站在离他十米左右的地方，她穿着白色的衣裙，戴一顶白色的太阳帽，肩上挎着一只白色绣花的帆布袋，个子有点高，至少在一米六五以上。她像一尊白玉雕塑，一动不动地站在湖边，凝视着远方的念青唐古拉山。
　　 白亮首先判断，她决不可能是个藏族人，否则，在这个如此隆重的节日里，她一定会穿上藏族盛装加入朝圣队伍的。她是什么人呢？她是孤身一人吗？她到这里是旅游？还是……白亮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默默地看着她。那姑娘似乎也发现了白亮的存在，扭过头，瞧了他一眼，愣了一下，又转过头去，径自望向远方。
　　 这是仙女般的回眸，白亮仿佛挨了一道闪电，心儿被震撼了。他看清了她的面容，凭心而论，白亮有生以来，还没见过如此清纯的姑娘，那是一种绝世独立的美。她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一双剪水的秋瞳，像雨后的天空一样干净清澈，月亮般的脸庞涂染着两片高原红，嘴角微微上扬。她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侧着脸，用蒙娜丽莎般的眼神幽幽地注视着腾格里海。
　　 在与她相视的那一刻，白亮知道了，她是一个藏族女子，那脸蛋上的高原红印记太鲜明了。这就奇怪了，一个藏族姑娘，怎么不加入朝圣的队伍去为人间和自己传经祈祷，干嘛要跑到这里来呢？而且她的目光又是如此忧伤。不好！这姑娘必定出事。白亮不禁在心里打了个激灵，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果然，她的脚步开始动了，先是一步一步地踩着脚下的青草野花，慢慢地朝着湖边走去，接着就越走越快，蹚到了湖里。
　　 你不能这样，白亮的心一紧，大声朝她喊道。
　　 她没有理会他，直往深水里走去，很快湖水就没了她的腰，顷后又漫上了她的胸。接下去，一朵洁白的云，就会被那冰冷的湖水淹没成一条鱼了。白亮再不犹豫，以闪电劈过云层的速度，跳到湖里，连拖带拽地把她抱到了岸上。
　　 你是谁，你干嘛不让我去死？她喷出一口水，细长的睫毛下涌出两股泪，醒来后说。
　　 你别问我是谁，这个季节也敢下湖游泳，你难道不怕冷？白亮在帐篷边烧起了一堆篝火，一边烘衣一边朝她笑道，我刚才下湖陪你游了一下，受不了，这融化的冰水真冷，好在离岸不远，不然咱俩就成了《泰塔尼克号》里的杰西和露丝了，非被冻死不可。
　　 冻死就冻死，有啥可怕的，她说，谢谢你的好心，我本欲随佛而去，又随佛重生，你可好……
　　 此话太出白亮意外了。他原本想，她会怪他多事，想不到她居然把轻生说得如此富有禅意。
　　 佛说，天堂地狱，生死存亡，皆在一念之间，你就当是自己刚才已解脱了一次。作为一个医生，他的使命就是救死扶伤，他能见死不救吗？他笑着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