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空再无日、月的时候，就是你与精、力和好之时。”康力耳朵里震荡着卦者赋予他的解签辞。
　　 康力抽的是下下签，好不到哪儿去。当他用颤抖的双手将不吉祥的竹签交于卦者手里的时候，心情已经沉入了谷底，神志和意念似他在光明的生活时段里见到不小心摔了的西瓜汁液七流八淌。大势已去，时不再来。他深谙，这样的自然现象还从未见到过，愿望也只是痴人说梦。
　　 康力虽然无从知晓他们两个长的是什么样子，但是一刻都不能离开。自从去年他得了眼疾，记忆中的太阳西沉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它的升起。他整个人都混沌着，游荡在四周不见一点光线的黑暗里。他的生活，他脚下的路，不知道应该怎么样走下去。有一次，精、力不在，他一脚踏空，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潭里。在绝望之时，力就像潜在暗处的克格勃将他救了出来。现在，因为他冥顽不化，执拗地要生活资费，要体面的人生，欲走入狱之前的老辙。他们两个不同意，就与他吵了一架。那一架吵得特别凶，以至于决裂到他们气愤地摇摇头，走出去再没有回来。自此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自主生存的能力，不得不乞求卦者。
　　 他的感应似蜗牛的触角，即使在黑暗中也极其灵敏。当他摸索着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该走向何方，不知道何处是他猎取的对象，又不得不这样走，接近类似于医院的地方时，听到有一个老头儿正蹲在地上哭。他说他的老伴得了很严重的病，需要大笔的钱，兜里的两万块是亲邻七拼八凑的，也只不过是杯水车薪。他哭得非常凄惨，非常绝望。围观的几个人非常同情他的遭遇，于是递给他一些钱，他拒绝了他们的好意。他说他不是为了要钱，这点钱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他只是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释放一下心里的压抑。将带来的钱花光了，就接他老伴回家，让她再好好享受一下最后一段人间天伦。
　　 “钱！”当他听到让他久慕的字眼时，虽然眼睛看不到，眼圈却变绿了，听觉也灵敏了。即使有围观的那么多人，在他看来，依然挡不住他探囊取物的如来神掌。这是他经名师指点苦练多年才使技艺如此娴熟。如果不是别人告密，他说什么都不会被警察逮住现场，还落了几年的牢狱之灾。他空洞的大脑已经被吞噬人性的私欲所支配，悄悄地摸索着靠近猎物。待隐蔽的手指抵近破衣烂衫的老头儿时，那鼓鼓的钱袋就像魔术大师变法戏一样地移进自己的衣兜。
　　 “天生我才必有用。”他暗自庆幸，寻思着一群人何其的愚蠢，一点点小伎俩就能瞒天过海。
　　 “那家伙偷了老头儿的钱包。”他极其兴奋，正准备离开，人群里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
　　 “这是人家救命的钱，还要趁火打劫，弄死你这个泯灭人性的家伙！”当一群人果然从他身上搜出散发着土腥味的钱包时，就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暴揍。每一拳头落下来，在他的意识里都是天崩地裂般疼痛。康力虽然无法看到自己的惨像，但是可以想象，已经变成了血肉模糊的躯体。他四肢无力地瘫在冰冷的地面上，任凭义愤填膺的人们辱骂，殴打，渐渐失去了知觉。
　　
　　 二
　　 肚子里已经好久没有吃上一口东西，单衣薄裳挡不住四面冷风。饥饿、寒冷侵蚀着他。于是，他死了。
　　 “不，我没有死。”康力的意识很明确。他忽然有了视觉，可以分辨出东、西、南、北，可以看到一群围在他身边的人。他们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也不全是在看他，还在审视那个被他偷盗过的老头儿。他好奇怪，自己明明是倒在医院门前的马路上，一觉醒来，怎么会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再仔细瞧瞧，自己睡的还是一张非常不错的床。床上的铺盖虽然谈不上崭新，但也说得过去。既然是睡在如此温暖的地方，怎么还感到这么冷呢？一群人正围着他七嘴八舌：“他偷了你看病救命的钱，你还要救他，你是东郭先生吗？”
　　 “你行善积德一辈子，大伙儿也都念你的好，但也不能没有一点底线呀！善良也是长着牙齿的。”
　　 “唉！人一生中谁没有犯错误的时候，不能一时冲动，枉顾了一条性命。他的确偷了我的钱，实在可恨，但是，当我把钱给老伴花光，几天过去了，在回来的路上依然看见他一动不动的样子，怎么能忍心看着他就这样饿死，冻死呢？只好把他和老伴一起拉到家里来了。”老头儿的声音异常低沉。他说着，端起碗来，开始为康力喂饭。
　　 一碗香喷喷的面条，上面还卧着一个让他馋涎欲滴的荷包蛋，这是他的最爱了。可是，睡在床上的那个人也是自己。他很疑惑，难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自己？麻油的香味直往康力鼻孔里钻。老头儿不断呼唤并摇晃着他的身子。他竭力地站起来，双腿软绵绵地走到睡在床上的自己跟前，想唤醒他，却怎么都喊不出声来。他又伸出双手，想掰开他的嘴巴，却无缚鸡之力。他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可以轻易穿过站在床边的人群。他们只要挪动一下步子，哪怕是微弱的轻风，自己的整个身躯就会飘起来。
　　 “别费心思了，他已经死了。”旁边有人愤愤然道，“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唉！怎么说都是一条性命，老伴虽然也是成棺材瓤子的人了，看情形三两天还用不上，为她准备的棺材权且让他用了吧！”老头儿哀叹一声，将饭碗推在桌沿上说。
　　 “怎么可能呢？我分明是活着的。”他想争辩，却怎么都喊不出声。这时候，从外面走过来两个高大魁梧的人。他们黑、白扮相，不发任何声响，径直走向康力，拉着他就往外走。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拉我出去？”康力惊恐到极点，瞪着惶惑的眼睛。
　　 那两人不做声，只是亮出腰牌，证明是听差查办的黑无常和白无常。
　　 康力无力挣脱，这时候，他才如梦初醒，自己真的死了。回首前些天自己不齿的行为，和宽容大方的老人相比，羞得满脸通红。他知道，带着无法洗去的污点，无颜面见列祖列宗，悔恨地扇了自己几个巴掌。毕竟，阳寿已尽，也是毫无办法的事情。他乞求黑、白无常，给他一次忏悔的机会。他们两个人应允地点点头。他走到指挥满院子的人们挪动那沉重的棺木忙得不可开交的老头儿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痛哭流涕道：“老大爷呀，您是我的再造父母，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报答您的深恩！”他磕了三个响头，泪流满面地跟着黑、白无常向着茫茫太虚走去。
　　 黑、白无常打开两扇大门，当他一脚踏进鬼门关的瞬间，身体更是觉得轻浮了许多。举目四望，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在水云间闲荡。除此之外，就是黑暗中望不尽的明灭火源，孤魂野鬼不时地在闪烁中蠕动。康力一点儿也没有害怕的样子。余下的路只有他自己无尽地走下去。
　　 接下来是一条漫长的路，路似飘带，呈鹅黄色。路上依然有数不尽的孤魂，有的在哀嚎，有的疯疯癫癫，极少数能静坐其中。他们异常瘦小，在烟尘斗乱中漫无目的地奔跑着。一股无形的力量促使他无法停止前进的步伐。黄泉路的尽头立着数不胜数的石碑，这些石碑模样不整，看样子颇像罕见奇石，怪异而壮观，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康力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三生石了。上面记载着每一个人的前世今生及缘生缘灭。一股风飘来，他禁不住一个趔趄，扑在其中的一块石碑了。上面镌刻着他的名字，字迹倒还工整。他仅是瞥了一眼，就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上面几乎都是他在世时的种种劣迹，无缘其上。他叹了口气，为自己不能珍视令名而惋惜。
　　 继而横在眼前的是一座很大的高台，上面镂刻着威严的“望乡台”几个大字。他走过去，转脸一看，自己的亲人就在下面，他们一个个板着冷漠的脸孔。他想呐喊，想忏悔，想与他们最后一次告别，他们不予理会。里面还有他的妻子，拎着他可爱的儿子。他们都面无表情，不约而同地退缩着，渐渐淡出了他的视野。众叛亲离，至死都得不到谅解，这是何其的悲哀！他不再犹豫，继续走下去。
　　
　　 三
　　 忘川河上烟波弥漫。极目远眺，河水被不能投胎的孤魂浊污成橘黄。他无心观看，穿过冥府，孟婆此刻正在休息。为他准备的孟婆汤摆在桥头的青石板上。碗里的汤汁结成了冰。他绕了过去，待走到奈何桥时，便犹豫了。桥有三层，上面是红色的，只有生前行善，有建树的人垂暮之时才能昂昂然走过；中层为玄黄色，是善恶参半人的专道，而他只能走黑色的下层，那是恶贯满盈的人无二路之选。有好心人告诉他，无论走哪条路，过后都是六道轮回，并释疑，包括天人道、修罗道、人道、畜生道、恶鬼道、地狱道。就看自己生前的造化了。
　　 他止住步伐，看到桥畔站着九个魂魄，与自己一个模样。自报姓名时才知道，其中里面有精和力。他们的背叛让他雷霆大怒，忿然吼道：“你们两个为什么背叛我，让我死得这样凄惶，又为什么来这里？”
　　 “我们其实就是你呀！”他们不约而同地答道，“你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其实你只是命魂，命从根生。我们是你的两魂七魄。既然你已经不可救药，我们只有背叛你，先你一步来这儿等候。”
　　 康力震惊了，卦者预言没有错，与之相见的确是在无日、月之处。怪不得之前精、力与他形影不离，原来还有这般玄机。思前想后不免悲哀起来，自己早就是没有魂魄的行尸走肉，活得毫无尊严还浑然不觉。
　　 “私欲弥盖了我的双眼，无视人世间的冷与暖。没有质感，只有量化的生活已经是风雨凄迷，死又何惧？”康力太息自语。
　　 “人呀人，天地自有因果。”天魂、地魂议论着，“走底层的甚是渺小者，你要不要过去？”
　　 “不过也罢！”康力摇了摇头。
　　 “想赎罪吗？”天冲魄伺机问道。
　　 “做梦都想。哪怕是粉身碎骨。”
　　 “那好，现在有一个机会。就是那个病入膏肓的老太，她不是什么生理上的病。虽已气息奄奄，其实是中了盅。这病无药可救，不治，则命不久也。”
　　 “我能怎么帮助于她。”康力激动起来，忙不迭地问。不知名字的老头儿是他感恩戴德的恩人，这是他夙命里从未享受到的温暖，他必须倾力相助。
　　 “整盅的罪魁祸首是年，它是一种凶兽，身上充满魔咒，逢这一天就会出来吃人。老太太七十有三，是一个坎，她的魂魄已经被它锁定。”灵慧魄解释说，“你所做的就是让我们再次附体于你。因为年凶猛无比，但很笨拙，行动迟钝，正面交锋，你占不了上风，只能小心地绕到他后面，用尽精和力抱住年的后腰，从青埂峰上一起滚落悬崖，与之玉石俱焚。”
　　 “这是冥府的意思，打败他需要坚强的意志和勇气，你愿意吗？不去做，我们有冥府诏书，一样有权利附体于你，让你投胎富庶之乡。即使做了，三生石已经踏过，其上也不会更改你拙劣的生平明鉴，而且，你更过不了奈何桥，只能在这儿做一个孤魂野鬼。”
　　 “我愿意。”康力忽生志士之气，铿锵答道。
　　 被认为是街头流浪汉无家可归的康力在老头儿的安排下发葬那一天，空中积满了黑森森的云，青埂峰上类似于混天绫一样的东西搅动得天昏地暗。
　　 两天后，老太太病愈了，脸色不再那么憔悴。
　　 “菩萨显灵了！菩萨显灵了！”老头儿甚是欣喜，嘴里不停地嘟囔，然后在正堂悬挂着手捧圣水，泽露于世的菩萨像面前摆开香炉，虔诚地焚好香，把头磕成了鸡啄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