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庆元的死(微小说)
庆元的死,柳花死活不肯给人说,不年轻了守寡,六十几岁,前后不靠的年龄,她不愿别人撇嘴看她的不幸,她从来就是人前夸口的人。比如,她对人常说俺家庆元每顿饭都要问俺想吃啥,买菜一回来庆元一头钻进厨房就不出来,饭做好了才叫俺哩。大家羡慕她曳得跟个娘娘似的。也是,庆元就说过,自己的媳妇自己疼,谁让人家给咱生了一男一女龙凤胎呢?
柳花的公公婆婆,也就是庆元的父母,去世早,留下了一套单元房,房子不大,凉台改造做了灶房,庆元两口拖儿带女一家人紧恰着住。一住就是几十年,女儿出嫁了,儿子成家了,庆元提休了。工人家庭不富裕,庆元很能干,日子过得也还算温饱平稳。
他们家在城墙根下顺城街上,一个僻净无扰的背街小区。政府要在此开发旅游文化一条街,说是要拆整条街,建“唐坊”,吵吵多年了。大前年,登记摸底,前年动员。家里遇拆迁,庆元在时都是他跑,她并不操心,庆元搬了出来,给她和儿子儿媳妇孙子找了个小区租了房子过渡,等着回迁,不料想,庆元突然就走了。一年了。那天,早上出门买菜还好好的,中午人就不在了。庆元心脏病犯了,瘫坐在了街上,等她得到消息,人已在医院抢救……人们还记得,往日里,出出进进,庆元风风火火的摩托后总见驼着他媳妇柳花。
庆元撇下她走了,拆迁这事成了柳花的一块心病。孩子忙,早出晚归,嫌烦,不管拆迁的事。她急,前日里听老邻居说,自己家的小区都快拆完了。
连阴的雨天终于放晴了,吃过早饭,她捯饬了头脸换了件衣服收拾利落,去了……老楼群不见了,眼前空阔,残垣断壁瓦砾成山,他们的楼还在,兀兀独立着,有几户的门窗还在,还是有“钉子户”们没搬,硬抗着。她家在五楼。
街面上拉着一条条红幅书写着诸如“规划改造”“城市更美丽”“早搬早收益”之类的话。拆迁办设在一楼一户搬空的套间里,门前的老槐树已被破砖碎石埋了半截。残破的钢筋水泥楼板龇牙咧嘴,拆下的门窗东倒西歪……槐树树冠依然枝繁叶茂,浓密着,遮掩着残楼。阳光透过树荫斑斑驳驳地撒在地上,蝉在嘶鸣着。柳花提着裙角,一脚深一脚浅地寻着道……楼前的废墟堆上有一台挖掘机停着。
拆迁办摆着几张桌子,墙上挂着镶着玻璃的各种政策条例,人来人往,嘈嘈嚷嚷,桌前围着人,靠墙的黑旧沙发上也坐着人,低着头看手里的《拆迁安置办法》,有人嘴里骂骂咧咧,声音忽高忽低。
柳花挤到桌前,桌后一个带红箍袖章的光头汉子,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烟头……“哪户?”那人看了她一眼。
“三号楼二单元五楼,514,刘庆元……”
“签手续?”
“我来看看……你们一平米给多钱?”
“八千!”
“不是说一万五吗?”
“谁说的?那要看你家装修的新旧,你家那情况,我知道,算到头也就一平米补偿……不到一万……你今天签不签?”
“就这点钱,我拿啥买房?我住哪儿?你知道如今的房价一平都过一万五了……”
她家的房老,五十几平,两室一厨一卫,都小,旧式楼,没有厅。
“买不起,你异地安置好了。安置楼都快挑完了。”红箍说。
异地安置在三环以外,楼盖好了,庆元骑摩托带她去看过。环境差,房型不好,高层,一梯十多户,楼挨楼,门挤门。绕城高速的高架桥就在窗户外,荒野的,出门连个买菜的地方都没有……异地安置也是以旧换新,按旧房面积兑换,超面积的部分按市场价算。算一算差了好几十平米,“我哪儿有钱啊!”庆元在的时候老两口商量好了要“货币安置”。庆元是这么想的——按每平一万五加上过渡费,近百万,能在郊区买套小户型。
“怎么就八千了?”柳花想起别人家的住房,前日里,她还去看过同学新买的房,一百二十多平,三室两厅两卫,正在装修,那个宽敞明亮,小区绿化跟花园似的……想到这,柳花落了泪。
“那,我家的燃气锅炉怎么算?用了没多长时间。”
人家就不抬眼:“八十!”
“才八十?!我买的时候花了两千多呢……”柳花几乎喊了起来。
“那你就拆走!”红箍不耐烦了,调门高了八度。
“这是政府规定!”那人补充了一句。
“我就不搬了,反正我男人也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就躺在我家,你们谁也别想拆!”柳花抹了抹泪水。
红箍终于抬起了头:“由得了你?到时候抬也把你抬出来……你要明白,这是政府拆除,政府行为!”
几个邻居把柳花扶了出来……
柳花回到了家,一屁股坐在床上,嚎啕大哭:“庆元哇……呜呜呜……”
蝉在拼命嘶着……白花花的太阳。
2020。0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