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时分，天空一道蓝光闪过，房屋突然剧烈晃动起来。
　　 母亲最初以为是天空打雷，慌忙从炕上爬起来去关窗户。剧烈的摇晃让她站立不稳，突然间惊醒，是地震。母亲吃力地回身奔向炕脚，去摸墙上作为电灯开关的细绳。黑暗中母亲没能摸到细绳，剧烈的晃动把她甩到了地上，两只膝盖着了地，蹭破了皮。母亲顾不得疼，两手把住炕沿吃力地爬上炕。
　　 我们姐妹三个并排睡在炕上。母亲最先摸到我，睡梦中我被母亲从炕上拎起来，几步跨到窗前。七月里正是三伏天气，天气闷热，窗户是开着的。母亲两手抓紧我的肩膀，顺着窗户把我放到外面的地上。我赤脚站在窗外的地上，还没醒过神来，站在黑暗里，依旧睡眼朦胧，看向窗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母亲很快又出现在窗户旁，把抱在怀里的二妹从窗口递向我，我高高举起双臂，尽力去够向母亲。二妹小我三岁，人又瘦小，我用两只胳膊紧紧把她抱住，转身吃力地放到地上。二妹和我一样迷糊着，站在那不声不响，两只眼睛还在不停打架，看她的样子站着也能睡着。当我转身再次看向窗口时，母亲怀里抱着一岁的三妹正从窗台往下跳。窗台距离地面不高，由于慌乱和恐惧，母亲跳下时打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母亲没等自己站稳，右手飞快牵起身边的二妹，“快走！”母亲对我大声喊了一句，声音里全是惊慌失措。我紧紧跟在母亲后面，一路小跑出了院子。
　　 母亲的声音让我感到有些害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母亲如此惊慌失措。在我的印象里从未见过母亲这样，又不敢出声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两条腿打着麻花，摇摇晃晃地跟母亲跑到街面上。
　　 街面上站满了人，大人孩子聚在一起，他们吵吵嚷嚷说着什么，听声音都是附近的街坊。母亲快步挤进人群，急切地加入他们的谈话中。人们的声音里满是惊恐不安。我紧紧靠在母亲身边，拽着母亲的衣角不放，生怕被别人挤散，找不到母亲。
　　 这时，天空突然下起小雨，细细密密。人群里开始有人匆忙离开，听说是去村里救人。留下来的人多是老人和妇女孩子。人们不敢回到房子里，又不能淋在雨里。大家开始想办法避雨。有人回到自家院子里推出自行车，其它人找来一块塑料布，大家一起动手，把两辆自行车并排放在一起，中间隔开一米的距离，塑料布搭在两辆自行车上。简易的雨棚搭好，大人们让孩子们进去避雨。
　　 我身上的背心淋湿一片，脸上不时有水珠滴落，听到有人说话，我急忙松开母亲衣角，第一个跑过去，猫腰钻进雨布下。天空已微微放亮，雨布下却是漆黑一片。进到一半，心里有些怕，转身要退出来，胳膊不小心碰倒了一辆自行车，好在车子倒向外面，没有砸到我。众人七手八脚扶起自行车，从雨布下把我拽了出来。我和邻居家几个小孩被叫到一起，几个大人撑起雨布给我们遮雨，而有些人就那样淋在雨里。
　　 人们在忐忑不安中等着天亮，等着各种消息。
　　 那天凌晨三点钟，父亲照例骑了自行车去城里扫厕所。骑车到半路，大地突然剧烈的晃动起来。父亲险些从自行车摔下来，恰好有人从身边经过，两个人互相扶住对方的肩膀才没摔倒。
　　 不远处村庄里的房子倒塌大片，父亲瞬间明白刚刚发生了地震，心里又慌又怕，急慌慌掉头骑车往家里赶。一路上眼见经过的村庄房倒屋塌，父亲的心悬到嗓子眼，两条腿发软，只有拼了命地蹬车，恨不得一步到家，飞转的车轮与父亲急速的心跳都到了极限，慢一刻心弦会绷断。父亲回到家里，看到母亲和我们姐妹平安，长长出了口气，紧张的神情没有松弛，骑上车奔向爷爷家。所幸，爷爷家的房子没有倒塌，爷爷与叔叔们安然无恙。
　　
　　 二
　　 今年春天我们一家刚刚搬进新房子。父母为盖房子耗尽心力，房子盖成后，再没钱粉刷房子，给门窗上漆。灰色的水泥墙面有我用铅笔胡乱涂的圈圈道道。今年我就要读小学，过年时城里的小姨给我买了新书包和文具做为礼物，墙壁成了我最初的黑板。门窗保留着木材的本来的纹路和颜色。鸟儿们曾经在上面停留过，门窗上留下的粪便让母亲费了一番功夫清洗。
　　 房子建得足够结实，让我们逃过这场灾难。村子离震源远，房屋倒塌不多，受灾情况要比其它地方好一些。
　　 村里来了医疗救护队，住在村里大队部的院子里。不断有附近村庄的村民赶着马车过来，车上拉着地震砸伤的人。他们目光焦虑不安，全部忧心忡忡的样子。村里人主动上去打问情况，说着各自村庄的灾情和亲人们的情况。赶车人刹住车，和村里人讨一碗水喝，或者要上一条毛巾给伤者用。没有人拒绝他们的要求，村里人纷纷拿出食物和干净毛巾送给他们，并说着安慰鼓励的话。伤情轻些的，经过简单救治，回家养伤。伤情严重的安排去了其它城市的医院救治。
　　 余震不断，村里人不敢回原来的房子里住，纷纷在田地里、路边盖起简易棚。
　　 我家在村庄最北面，紧邻村道。父亲和邻居找来一些木棒和苇席，一起动手在路边搭起简易棚，地上铺上木板当床，新家建成，大家暂时住进简易棚里。简易棚前搭起简单炉灶生火煮饭，粮食和生活用品留在原来的房子里，必须进去拿出来才能维持生活。震后的第二天，父亲冒着余震的危险进到房子里拿出一些粮食和衣物，能暂时维持些日子。
　　 舅舅从城里骑车赶来我家，一是担心我们的安全，二是想拿些粮食和水回去。
　　 城里受灾严重，整座城市成了一片废墟，吃水都成问题。舅舅满身尘土和疲惫，看到我们一家平安，脸上紧张的神色稍稍缓和。他告诉我们，小姨在地震中砸伤了腰，被送去西安的医院救治。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西安这个名字，陌生又遥远，追在舅舅身后问小姨什么时候能回来。舅舅无暇回答我的问题，他心里着急想早点赶回城里，因为外婆还在焦急地等待消息。
　　 母亲去村里借来几只水桶，灌满干净井水，让舅舅带粮食和水回城里。父亲和舅舅拿了几只口袋进了原来的房子里。粮食存在米缸里，两人一人撑开口袋，一人用葫芦瓢飞快的舀起粮食灌进袋子。突然，房子又一次摇晃起来，短短的一瞬间，震感虽不强烈，足以让人惊心动魄。父亲和舅舅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慌忙逃到房子外面。两人惊魂未定的站在那里，彼此对视一眼没说话。等在外面的母亲一样惊慌失措。余震过后，父亲和舅舅稳稳神，又一次冲进屋里装粮食。当两人各自背着粮食平安出来，等在外面的母亲才放下心，便催促舅舅赶紧回城里，免得外婆担心。
　　
　　 三
　　 孩子的世界总是简单。我们这些小孩子并没有感到灾难的可怕。母亲们严厉告诫孩子们，不许回到原来的房子里，不能靠近高大的建筑物，只能在空阔的地方玩耍。
　　 让我感到害怕的，是那晚爷爷的话。傍晚吃过饭，爷爷来到我家的简易棚，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村里的几位伯伯。小小的简易棚一下有这么多人挤进来，变得十分狭窄拥挤。我和妹妹们只好挤在简易棚最里面的角落，大气不敢出。爷爷平日里说话和善，两只小眼睛眼眯成一条缝，皱纹里都是笑意。今天却是一脸凝重，眼神里全然没有平日的慈爱，显得忧心忡忡。听外村人说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伙贼，专门偷盗村里人家财物。现在闹得人心惶惶，周围的村庄组成了护庄队，夜里由村里青壮年轮流在村里巡逻。
　　 大灾刚过，再来这么伙人闹腾，以后的日子不好过。“您的意思呢？”父亲年轻时曾当过村里的民兵连长，同来的几个人曾是村里的民兵。遇到事情父亲还是要征询爷爷的意见，凡事要听爷爷的主张。“我们过来找你就是商量组织护庄队的事，你算上一个，加上他们几个人，组成护庄队，夜里轮流在村里巡逻。”爷爷指着和他一起来的几个人说到。护庄队组建后，父亲找来多年不用的红樱枪，白天放在门后，晚上拿了去村里巡逻。父亲拿红樱枪的样子让我想起小人书上站岗放哨的儿童团员。可父亲这时已是三十多岁的人，几个孩子的父亲。接连许多天过去，爷爷说的那伙人没出现。没过多少天，父亲和那几个伯伯的护庄队自动解散。
　　 谣言过后，人心渐渐安定。人们从最初的恐慌里慢慢回到正常的生活状态。
　　 学校开学，七岁的我背起书包走进学校，成为一名小学生。我的书包与文具在班里是最好的，而同学们的书包多是自家缝制。男同学的书包多是蓝色单肩背布包，斜挎在肩膀上甩来甩去，里面的课本和文具哗啦声响；女同学的书包则花色样式各异，咋看都土气。只有我的书包是绿色的单肩背帆布包，既美观又洋气，和城里孩子用的一样，我又是喜欢又是得意。
　　 刚刚上学，我还不能安静的坐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嘴里随着老师高声读着拼音字母，一边悄悄拿出蜡笔在本子上乱涂乱画。同桌小梅不时地扭头看我的涂鸦，我冲她做个鬼脸，表明我对学习不感兴趣。在一片参差不齐的朗读声里，房子突然摇晃起来，窗玻璃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文具盒在课桌跳动着移动了位置。“地震啦！”同学里不知谁喊了一声，教室里的立刻乱成一锅粥，大家纷纷站起来朝门口跑，碰翻了桌椅板凳，书本和文具盒散落在地上，被跑在后面的人踩在脚下……
　　 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挥着手，喊着大家快跑，站到外面空地去。每个人都在冲向门外，只有我在慌乱的收拾东西，从课桌里掏出书包抱在怀里，腾出一只手去拿课桌上的文具盒，一下子没拿稳，里面的铅笔橡皮哗啦啦散落到课桌上。等手忙脚乱地收好书包和铅笔盒，紧紧抱在怀里朝外跑时，震感已过去了。
　　 当我最后一个跑出教室，站在外面的空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我。
　　 “小财迷。”同学里有人喊到。“是傻瓜，地震不知道往外跑。”有人接着喊到。我站在那，一声不吭，只是抱紧怀里的书包。
　　 许多年后，想起当年的往事，自己也无法想明白当时自己的举动。也许是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个新书包、一个文具盒在一个小孩子心里的无比珍贵。而对于生死，没有想象与概念。
　　
　　 四
　　 天气转凉，搭起的简易棚无法抵御寒冷。国家发放了赈灾款和物资，村里人家家户户开始脱土坯，买木料，准备盖简易房。房梁椽头都是一些细木材，简易房多是建在自己院子里。余震时有发生，土坯房不如原来水泥砖石盖的房子抗震，但即使倒塌，对人体的伤害也会小一些。而且一时之间大家没有能力盖更好的房子。
　　 我家的简易房盖在南面院墙边，为节省材料，院墙做了房子的南墙。窄窄的一间土坯房子，进了屋门便是土炕，这是为了在地震时方便跑出去。入冬后生了炉火，房子里还算暖和。只是房子狭窄，可让我们这些孩子满屋玩耍的地方却没有，只能在土炕上跑来跑去。
　　 农历十二月，到了最寒冷的时节。父亲用稻草编了草帘挂在门上抵御寒冷。水缸里的水冻成冰，每天早上母亲要先凿开冰层，舀了冰水坐到炉子上烧水煮饭。小孩子不怕冷，我有时会在缸里捞一块冰放进嘴里嚼，嘎嘣嘎嘣响。小手冻得通红，吃进胃里冷得我打激灵，却乐此不疲。在这个寒冷的冬天，爷爷离我们而去。
　　 那天深夜，我们一家早已睡下。简陋的房门突然被重重拍响，门外是三叔急促的喊声，爷爷突然病重，需要送去医院。我在睡梦中被喊声惊醒，从被子里伸出头，看着父母匆忙穿好衣服，跳下炕，站在地上一边提上鞋子，一边开门出去。父母走得急，屋门没有关紧，冷风透过门缝钻进来。炉火这时早已熄灭，屋里存的那点热气随着门缝溜走，屋里越来越冷。我把自己蜷成一团缩进被子里，心里充满恐惧。过了一会，慢慢探出头，朝门口望了一眼，期望母亲能出现在门口，那样我就不会害怕。两个妹妹睡得香沉，我的恐惧只能属于我自己。渐渐地，我的恐惧抵不住困倦，缩在被子里睡着了。
　　 天亮了，父母依然没有回来。邻居家的姑姑来看我们，她给两个妹妹穿好衣服，告诉我爷爷昨天夜里去世了。父亲和母亲在给爷爷准备后事，她来带我们去参加爷爷的葬礼。姑姑抱上三妹，我和二妹跟在后面，一起朝爷爷家走去。
　　 爷爷家在村子最南面，我家在村北，路上要经过村里的豆腐房。简易的石头房子看上去有些灰白，房子低矮，里面烟熏火燎看不出墙体原来的颜色，黑乎乎的墙面溅满各样污点。可做出来的豆腐白嫩嫩的好吃。村里人只关心豆腐里含的水分多少，少没少斤两，口感如何，至于其它，没人去关心。爷爷年轻时在豆腐坊做豆腐，豆腐又嫩又滑，里面水分又少，从没缺斤少两，人们吃得实惠，村里人没有不夸赞爷爷的手艺和人品。年纪大些，爷爷的哮喘病犯得厉害，做豆腐耗精气神又耗体力，爷爷的身体支撑不了，便把做豆腐的手艺传给了村里的年轻人。
　　 村里人说，徒弟做的豆腐总不如爷爷做得味道好，斤两上不够足。爷爷只是笑笑，不做回答。一代人有一代人做人的原则，他不好多说什么。每年冬天的早上，爷爷都会去豆腐房喝豆浆。披一件羊皮袄，佝偻着身子，一路走，一路咳嗽。爷爷的哮喘病一到冬天，犯得尤为厉害，喝点热豆浆，能压压咳嗽。
　　 豆腐房的炊烟在清寂的早晨袅袅升腾着飘向天空，灶下的柴火喷着火舌，火光映满灶膛，浓浓地白色的豆浆在大铁锅里沸腾着。路上有人手里拿了碗朝豆腐房走来，他们是来喝滚烫的豆浆的。那人经过我们身边，我忍不住看了几眼，竟与爷爷有几分相似，差点喊出声。姑姑此时叹口气，满是感慨地说到，“你爷爷再也不能来喝豆浆了！”听了姑姑的话，我心里一下难过起来，眼里涌满泪水……
　　 爷爷再不会来喝豆浆，他在那年岁末永远离开了我们。
　　 那是一九七六年，唐山发生了7.8级大地震。零碎的记忆留存在脑海里，成为永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