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喝了一场无聊的醉酒，半夜口渴醒来，忽然看见床头坐着一个人，面目不够完全，口鼻不能分辨，不禁大吃一惊。仗着酒劲未醒，添着许多胆气，然后责问道：“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干什么？这里可是私人领地，我也是身经百战的混世高手，你可不要胡来！”
　　 看见我心虚的样子，他轻轻一笑：“你为什么这么紧张？我就是你啊，平日里被你的身体拘禁，只能借助于午休或者晚上熟睡的时候才有片刻自由。现在，酒精麻醉了你的神经，心灵摆脱了形骸的拘役，于是我才得以独立出来。怎么？看见自己真实的样子，有点不大敢相信，或者就是害怕？”
　　 我连忙打个哈哈：“哪有自己害怕自己的道理？只不过看见你在这里有些奇怪罢了。看你五官模糊的样子，怎么有点像《庄子》里的混沌氏？莫非那个关于七窍开凿完毕就要死亡的传说是真的？”
　　 他粲然一笑，也许是要做出风流潇洒的样子，可是因为口鼻朦胧，反倒更加吓人：“我本来和你一样，相貌堂堂，风流倜傥，喜的是饮酒作赋，爱的是春花秋月，贪的是高山流水，醉的是清静旖旎。可惜，踏入红尘的时间越长，我越失望，眼睛愈加不愿多看那些腌臜的市侩；耳朵不愿多听那些无耻的谰言；鼻子不愿多嗅陈腐的晦气；嘴巴不愿多说违心的鬼话，久而久之，五官渐渐退化，就成了现在的模样。我的年龄和你是一样的，却老丑许多，也不知道会不会变得更加难看，如果继续再变化下去，也许真的连坐在你床头的勇气都没有了。”说到这儿，他不再像刚才那样轻松，而是有些惆怅。稍微一顿，“不过，你也不用太惭愧，比我丑的大有人在，那些为了钱财泯灭天性，为了升官出卖良心，善于狗仗人势、狐假虎威，专门媚上欺下的，样子已经变成猪头、狗头！算起来，在这个年龄还能保持如此形象，也算是个帅哥！”。
　　 我听他说得离谱，与常识大相迳庭，怀疑是故作高深，于是忍不住责问：“虽然平常的日子被世俗所纠缠，可进入梦境之后，每一次都是上天入地、三界纵横。这一刻既然摆脱了束缚，为何不像往常那样，去九天之外访一访向往已久的神仙，或者是到丹丘拜访五帝？若真的是我，为什么没有半点驰骋九霄的豪情，白衣翩跹的潇洒？”
　　 听到责问，他照样不慌不忙：“三山五岳的神话，有几个不是你心灵幻镜的映像？天地人三界的广阔，不过是我俩共同营造的叠影。现在这一刻，我之所以要放弃纵情的遨游与你相见，是要问你几个问题，解开心中的疑虑。”
　　 我不禁奇怪：“既然你就是我，我的心事自然就是你的心事，我的想法就是你的想法，为何还有疑问要来问我？”
　　 他严肃地答道：“不是这样的，我深藏在你内心最深处，虽然可以了解你的形体、思想，知道肺腑之间些微变化，然而我一直居住在灵府，不曾真正与外界接触，五官的感受毕竟不是那样真实自然，耳鼻眼睛不能正确反映某些东西。而且因为深居，必须受你性情的滋养，躯体的扶植，长久的倚赖与顺从，更让我心怀郁郁。我知道开始的时候你心存高远，大有睥睨天下的豪情。然后屡受挫折，豪情消磨，锐气不再。由轻狂慢慢平淡，这本来是大多数人都要走过的道路，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现在的你已经年过而立，知道了今是昨非，为什么行为还这么奇怪？既然决定站稳自己的脚跟，为什么还会在风中摇摆？”
　　 “如果想追名逐利，那就应该去人情嘈杂之处，绚烂唇舌，鼓动辞藻，来表达你的志向；如果想要避世，就应该去深山老林，餐霞饮芝，与麋鹿为伴，与山鬼作邻。然而，如今的你枯守在自己仅能转动身体的小圈子里，不欢迎别人打扰，也不介入别人的是非，却又将世俗的事务放在第一位，在每一个可能的地方都露出自己的锋芒。这种行为，除了颠三倒四、反复无常，还有第二种解释吗？既放不下面子，又要追求浮华；既要人前好胜，又不能接受别人的攻讦，这种要求，对于一个已经在人世间滚爬几十年的人来说，不是太过离奇了吗？”
　　 “我知道你的志向是不汲汲于富贵，可为什么直道而行的时候，还要经常去看别人的颜色？我知道你天性良善，可为什么很多时候又硬下心肠做冷酷的事情？既然坚定自己的心志，就应该有自己的主见，可你为什么明知是非曲直，还要经常左右摇摆？既然决定蔑视世俗，可为什么又将那些无聊、无趣、不洁的话语四处张扬，故意污秽自己的品行？我知道前一段时间还提醒自己少言多福，醒目的字幅就贴在抬眼可以看到的地方，然而，就在刚才的酒桌上，又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语，讲了不该讲的事情——你不应该为了别人的认同，就轻易放弃自己的原则，为了大家所谓的‘认同’，就污蔑最看重的高尚。请不要装睡，我与你的心智仍然联系在一起，知道你这一刻心里头翻江倒海，那么，请回答我的问题，不再总是在梦里，驱赶我到那些虚无飘渺的地方，然后天涯海角躲避。”
　　 我喝一口水润润嗓子，想把平日虚假的面具都去掉，谁知道竟将脸上的皮肉撕扯得生疼，只好作罢：“我因为读过几本书，自以为懂得一些道理，就对这个世界有些觉悟，不愿像众人那样浑浑噩噩，草木一样度过一生。然而，耿介的个性没法让我妥协，冷淡的性格让人处境尴尬。不过，要想如同陶渊明那样薄耕小筑，闲散一生；或者像有道之士隐居在山林，做上古时代遗留下来的真朴逸民；又或者像管宁一样，一身白衣白帽，从此幽居小楼，不再踏入凡俗之地已经做不到了。这个世界已经变了，稍微山清水秀的地方，都密密匝匝布满了游人；稍微有点韵味的地方，都成了房地产追逐的目标。那些偏远、荒僻的地方，虽然穷困依旧，但是金钱的声音，早已在震荡耳鼓。或许仍能看到刀耕火种，可是淳朴、纯粹不再是生活的目标。那种发自心胸的贪婪，跟都市里的小偷、大盗没有太大区别。别以为离群索居就是远离红尘，时代的发展，已经泯灭掉世外桃源的版图，俗世的尘埃，早已充盈你身边的世界。”
　　 “是啊，我不汲汲于富贵，可你既然是现在的我，就一定知道过去的我，为了自己的理想经过多少抗争，受过多少折磨，有过多少伤心的眼泪。难道不晓得，那妄想依靠真诚善良就渡过一辈子的理想早已破灭？那种纯美的信念，不但不能使生活愉悦，反而步步荆棘；靠着单纯的想象，根本没有办法在人世通行。
　　 你既然是现在的我，就一定知道过去那颗赤子之心经历的苦楚，除了接受嘲笑，哪里还有其它收获？也许是受文字的鼓噪有了理想，所以总想有所建树。然而现实世界与书本上里的世界截然不同，书本上里的世界，虽然也有丑恶，也有不平，可是总是有踪迹可寻，那邪恶的种子，总需要一些土壤才会发芽；那些善良、正直的人最终会得到世界的认可，甚至扬眉吐气。而在实际生活中呢？你根本不知道是哪一个眼神的错误，便会陷入无聊的陷阱；不知道是什么言语，就泄漏了生存的秘密。而且对于这个枯燥的世界来说，不一定所有谜面都有谜底揭晓的那一天，不一定所有爱恨都可以恒久，不一定有机会让你把值得品味的一切细细品味。于是，渐渐的，生活成了妥协的一部分。”
　　 “你和我一样，都生活在这个世上，接受世俗的浸泡。只不过你还有一层堡垒，还有可以挡风遮雨的皮囊，而我呢？就这样赤身裸行，所有的风吹雨淋，所有的冰刀霜剑，都没有办法躲避。于是，只好额外给自己做一层硬壳，练一束可以随风摇摆的腰肢，随时可以低头的脖子。你不愿承受那些不洁之物的熏染，就任性地退化耳鼻口舌，可我呢？难道也可以像你那样，毁掉这个还要在人世浮沉的容颜吗？我现在只希望这一生结束的时候，能有一些对得起自己的东西。我一直在坚守，可是，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坚守什么。”
　　 他低头沉思，然后轻轻点头：“也许你有一些道理，但是，我读古代的书籍，看到那么多了不起的人冲破重重束缚，建立起不朽的功业，而且仍然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像杨震、像陈膺，都是这样的人物，为什么你就能做到这一点儿，拿出踏平一切的气概？现在，我对你的行为仍然感到难以理解，不过这次会面终究不是毫无收获，也许时间会给我更准确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