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桃花落飞雪(小说)
序:
我是一颗树,自我有意识以来也有几万年的时光了。
一日清晨,发现我的旁边多出一只石猴。犹如夜间生出的一朵蘑菇,又好似天际降落的一块陨石。我也懒的多虑它的来历,管它是地下生出还是天上掉下,既来之,便是该来之。
自那,我便经常与那石猴话来话去。
那是一只奇怪的石猴,是一只仅有一只耳朵的石猴,不知是匠人雕琢时就忘了一只耳朵,还是被好事者后来给弄掉了一只,反正那该有耳朵的另一边就是光秃秃的。本就是个石猴,又缺少了耳朵,所以他就很难听见我说的话了。可我还是愿意把每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或许是因为太寂寞了,这漫漫岁月,只有这只石猴子陪着我。我总幻想着,他有一天会从一块石头变成一个真猴子,然后,一如既往的每天呆看我。
一
我是树神,掌管天下树木。我在凡间的时日多过我在天上,所以我便在最喜欢的黄山上盖了间小茅屋。平日里,累了就去那里小住几天。
司命经常过来看我,我心里不愿他来,因为他总说些德高望重、一言九鼎之类的莫名其妙话。
就这样平淡地过了几千年,直到那个五月,桃花纷纷,一只猴妖倒在了我的门前。
那天,我正好要去青丘赴宴,本想一走了之,可不知为何,一贯懒散的眼竟多瞟了那猴子两眼,几千年不曾动过的恻隐之心,瞬间颤栗了一下,于是,我喂了他一滴精血,并把他放到了我门前的那颗灵性树下。
三天后,我从青丘赴宴归来,望见司命坐在我门口的石凳子上,两眼一眨不眨的瞪着那只猴子。
瞧那猴子的样子,恹恹的,并未好转多少,也许是感觉到有人来了,便微微睁开眼瞅一下,但是很快又闭上了眼。
司命看上去有些郁闷,我不在意的将猴子从树下抱起来,温柔着抚摸它的头,猴毛很软,我垂下眼眸,是一只只有一个耳朵的猴子。
我转头去寻石猴,空空了荡,难道它就是石猴?
忖量片刻,收回眼光,侧头看着司命。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最终他败下阵来。
“你知道这是一只什么来历的猴子嘛?”司命沉着嗓子阴森地说。
我有意不在乎地轻慢摇头。
“既不知,为何要随意收留呢?身为仙,便知天法,你明知而违,意欲为何?”司命忽然站了起来,脸色极为愤恼。
我不喜欢这样一副长辈说话的口气,好像天底下最他知书达理,他最明辨是非。顿时便觉得脑袋疼,伸手揉了揉眉心,也可能是在青丘陪着狐后子见多喝了几杯桃花酿,胆便有些冲,语气自然就冷了起来。
“就是一只小猴妖,能把我如何!”我抱着猴子边说边走,擦过司命的肩膀走向屋门。
我接着又故意顶撞他的仁义关怀,拿腔拿调道:“正好我这里冷冷清清,缺一个小门童,本来打算等他伤好就送他下山的,现如今我却瞧他挺合我眼缘的,留下他当个看家护院的也不错。”
果真,后面传来重重的冷笑。
等我回过头的时候,司命已驾云离开了。过几天,等他自己消了气,还会回来的。这几万年来,我和他吵了无数次,每次都是他负气而走,又无事而归。今日怄气,我并不放在心上,反而是因为一时赌气,只不过是收留了一个小麻烦吧了。
我又细瞧了瞧半死不活的猴子,猴子仿佛对我与司命的争吵十分知趣,眼睛睁着,痴痴地正看着我。
我不知为何,却又突然的生起猴子的气来,一下子便把窝在心里的余火都发到了他身上,狠狠的揉乱了他身上的毛……
看着他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心情好了许多。
又把他重新送到树下,头也不回的进屋睡觉去了。这桃花酿初尝清清淡淡的,谁知后劲挺大,我得补一觉方可解醉。
二
神仙的时光总是飞瞬即过,春去秋来,一个呼噜便是凡世百日,等我再睁开眼睛,酒醉虽除,但人间却已轮回几载。
我坐起懒身,好似身处异地,满屋清新,整洁如景。一时有些难以接受,难道我有梦游病症,要在酣睡时扫除尘垢、撤旧布新?
疑虑重重,推门寻释,抬头间就对上了一对深褐色的眼眸,褐色中还带有一丝金光。惊奇数秒后,我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看天地空气,瞅瞅东西南北中,其实是偷着在他身上遛来遛去:形象不错,星眉剑目,高挺的鼻子下,抿成一线的嘴唇,身后是随意扎成一束的金发,一身白色的外袍,坐在树下打坐,很似凡人眼中的我们那些装模作样的上仙,直到发现他屁股后面卷成圈圈的尾巴,才恍然大悟,这不是临睡前收的小门童嘛?怎么会一梦成了……玉树临风的玉哥哥?
“你醒了。”很有磁性还带有一点沙哑,是那种极为成熟的男音,我心中一颤。
“嗯。”作为上神,一定要高冷。
“你怎么还没走?”继续高冷,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
“我是你收的门童啊。”理直气壮的耍赖。
我一噎,自作自受,理屈词穷。
无法装模作样地再驱赶,便不经意一问:“你叫什么名字?”
“六耳。”
六耳?眼神往他脸庞两侧再多瞄瞄,名不副实?只有一只耳朵,却叫六耳,夸夸其谈,自己不觉得是浪得虚名嘛?
懒得理你。
便抬头又无聊看天,收回头再冷漠的扫视四周,故意斜着面,装作轻慢的再瞟一瞟,有话无话的再问一事:“我睡了多久?”
“三十个轮回。”他不加思考的回答。
其实我知道,又不是第一次酒醉。“你今年多大了?”我又扯了另外一题。
“五百多三十岁吧。”畅流如水。
“你——你是石猴?”再转话题。
他沉默了下来,好半会,才低声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听得很清。我又接问他的家乡等等的一些闲扯,他却都不作答了。
看来我问到他的伤心处了,虽然高冷,心还是温暖的,就不好再在人家伤口上撒盐。
注视到他重伤还未痊愈,我又送了他一滴精血,他要起身道谢,我止住了他。这东西,我还有万儿八千滴的,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我在凡界睡了三十年,积累下来的公务不多也不算少。神仙既然不死,也就无须匆匆的工作赚钱夺权了,但天法仙规还是要遵守的。
使命在身,便要即刻动身履职,瞧他伤情可自行修复好转,便装作随意的叮嘱他两句:“那树也是我的栖身神魂,每日可在其下吸纳灵性,可助你修法疗伤。”起身欲行,身已在半空,又垂下双眸瞟他一眼,不冷不热道:“伤好之后可自行离去了,门童之说只不过是怄气之语,不当真的。”
他没有欣喜,也没有沮丧,也没有立刻回复我的叮嘱和驱离,我也不愿他即刻回答,驾云往天庭去了。其实我心里是怕他即刻回答的,因为我不确定他会不会说再见,而我期待的是翩翩归来时,依然是他痴痴等待。
三
这一去就是十年。
带着一身疲惫回到黄山上的小屋时,险些以为我的家被什么精怪霸占了。
茅屋周围种了一圈的桃树,看了看树龄,正是硕果累累、桃甜似蜜的年轮。
灵性的大树旁多了一间茅屋,我敲敲门,无声。轻轻推门,门开屋静,悄悄走进去,清贫似我,却一尘不染,处处整洁有序。
满目桃树时,我心里其实就暗暗喜悦了,那猴子没走!毕竟几万年的寂寞,让我想有一个邻居的渴望还是满盆满罐的。
我退出他的陋室,环顾黄山一周,并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我一时有些失落。当我归来时,应该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焦渴的痴痴等待,但现在却是屋静人空,我的高冷失去了用处,当然就真实的失落了。
我很情绪化地走进自己的大仙闺阁,一切干净利落,整整齐齐,仿佛一切都是新的,却什么都非常熟悉。
我躺在熟悉的木榻上,思前想后地演绎着他各种没有翘首等待的情节:山外来了另一只金毛女妖;一个蟠桃仙子被桃林吸引,突然下凡降落在他面前;打伤他的仇家追到了黄山;司命偷偷来了,将他打回原形……幻觉纷纷扰扰,心潮不宁,恍恍惚惚中渐入睡梦。
醒来时,夜色已然来临。
我懵懂中步出屋门,稀落星辰下邻居正在他屋前的火炉上烤着一只山鸡,山鸡已被烤得香奔十里。
等回过神来,已经渡到了火炉的近旁。暗自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装作整理头饰,掩饰我的馋相。
“给你烤的!”他迅速瞄了我一眼,继而便把烤得正好的山鸡从火炉上取下来递给我。
我陡然怔住,犹豫片刻,险些没忍住。还好,我没忘记我应该是个高冷的天庭大神,怎么可能在一只小妖面前丢失矜持。
我白了他一眼,转身一言不发的回屋。
都怪那几个没事找事的管家婆,在天帝面前多次给我使绊子,不就一醉三十年,耽误了几场公务吗?又不是天塌地陷、仙界造反之类的大事,那老头儿却偏信偏听,害的我十年没能大快朵颐、大饮长歠。
饥肠辘辘中坐在茅屋的石板凳上,鼻中闻着屋外的肉香,思想上作着高傲与低贱的斗争。
突然门被敲了几声,之后就再无动静了,我稍等了一阵,终不敌要知究竟的渴望,打开门时,便看见门前的台阶上放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是一团被荷叶包裹着的东西。
我抬头望视邻居的茅屋,屋里面亮着烛光。
我知道荷叶里面是什么,我只斗争了几秒钟,很快我的胃战胜了我的脑袋瓜子。
在我打了一个饱嗝之后,我对我的小门童开始中意起来,当初与司命无故怄气还是满有收获的,至少解决了我的厨艺不精问题。
从那之后的一百年间,我对小门童呼来喝去,他竟没有半分不耐,虽然甚少说话,却对我百般顺从,不急不躁,任劳任怨。
我渐渐把他当作了依靠,我的生活已经全部依赖与他。
四
在他来到我这里的三百零六十六年的今天,我坐在满山遍野的桃树下,在极力思考一件事情,这几百年间他是怎样忍受我的挑剔的?
我抬头看着不远处的他,戴着一顶草帽,正进行着他的新一轮植树大业。
“六耳,你们猴子是不是都像你这样,热衷于种桃树。”
“不是。”
“那为什么这几百年间,我这黄山都快被你变成桃山了。”
他沉默了一会,放下了手里的工具,坐到我身边来,我们之间的对话经常是由他的沉默结束的,我以为今天也不例外,但是他今天话多起来。
“我的家乡以前有万亩的桃林,每年四五月份,是桃花开的最盛的季节,我和阿兄就会在桃林里嬉戏,我阿妈会摘下花瓣,酿成桃花酒,埋在桃树下,她怕我俩偷喝,每次埋酒都要趁着我们熟睡的时候,可是我们总能找到她埋酒的地方,每次都喝的酩酊大醉,然后就是倒地酣睡。神奇的是,每次醒来,总会是在自己的床上,我和阿兄一致认为是村里供奉的树神在眷顾我们。”他讲到这停顿了一下,这真是他这百年里讲过最多的话了,还有树神什么的,不就是我嘛,我可没那么多闲心会把两只醉猴送回家里。
“后来,我才知道是阿爸不放心我们,在我们每次酒醉大酣后,总是及时寻到我们,然后把我俩抱着扛着地送回家中。”他说到这儿眼圈便微微发红,我明白他对阿爸的爱超过了树神。
干嘛要强迫人家去感恩一个从未谋过面的树神呢?而且那树神并没有在他烂醉如泥时给过一丝帮助。我替他找不感恩我不崇敬我的因由,也替自己找原谅他理解他的情故。
“离开家乡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那样大片大片的桃林,所以我下定决心,等我有了机会,就一定要栽出一个像家乡一样的桃林,变成我的另一个家园。”
我时而会忘却一些事情,特别是醉酒后,就会将一切事情丢的七零八碎,子见经常笑话我是男人转生的,司命总是教育我要斯文矜持。
听他讲到桃林,我便模糊的生些记忆,好似在哪个桃林里睡过一觉,虽未衣不遮体,但睡姿想来也不雅观,那儿又好似有许多小妖……
一醉醒来时甚觉丢仙家脸面,急匆匆逃离。一出桃林还撞了个修行者,那人在我身后喊些什么,我知道他并没有被我撞伤,就头也不回的疾驰而去。
当然这件事我是不会给六耳讲的,我要在他面前保持住上神的形象,但是自从他讲了他的家乡后,我便会很留意一些桃林的事情了。
每次去见子见,都要讨回一壶桃花酿带给他。
他并不贪酒,却时时会在酒后才给我讲他家乡的故事,我越发觉得当初救下他是个十分明智的行为,因为我待在黄山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我有时会和他一起去种桃树,也会偷偷的从子见那里学习酿桃花酒的方法,虽然一次都没有酿成功,但我相信,岁月漫长,我终会有天与他喝上我自己酿的桃花酒。
我现在就躺在他为我编织的吊床上,悠闲地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桃树,看看他。
他是一只猴妖,但却非常俊美,比所谓仙风道骨还要靓丽,特别是那一头金灿灿的头发,柔软顺滑,我每次想摸的时候,只要勾勾手指,他就会一脸无奈,但还是乖乖的伸头让我抚摸。
他哪都好,就是话少了点。也不知是那天起,我不自觉的就放下了上神的架子,我的话与日俱增,漫天无边的给他讲无聊八卦,虽然这些无聊八卦都是我偷听来的,但是不妨碍我想给他分享闲暇的兴致,他总会静静的听我说话,时不时的还要和我对视一下,表示他在认真听,而我在每次的对视中,渐渐红了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