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乔纳森已经70来岁，身材高瘦，是个很有趣的英国老头，客串给我们培训商务英语。西式教育注重教学相长，要求每个学员都要参与到学习中来。于是第一次上课的时候，他很幽默地跟我们打招呼，希望与我们迅速成为朋友，可是我们这些人宛如泥捏土塑一般，没有一个人回应。部分人是因为没有听懂，部分人是习惯使然——培训是在公司的会议室进行的，是大家聆听有话语权的人高谈阔论或者谆谆教导的地方，保持静穆成了大家的习惯——习惯真是个要人命的东西，环境都已经发生变化了，可好多人还是抱着不放。
　　 乔纳森皱起眉头，他不是第一次来给我们公司的职工进行培训，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于是，他首先做的不是翻开课本，而是先活跃会场气氛，让大家都“嗨”起来。乔纳森让大家都自我介绍一下，说出自己的爱好、特长，然后介绍自己的喜欢的音乐或者电影。有了具体的话题，大家来了兴致，一些人虽然口语不算好，但也磕磕绊绊说上几句。
　　 虽然大家都开口了，可是会场上始终只有一个人在讲话，而且中间间隔时间长得让人窒息。培训气氛非常沉闷压抑，就像小学生在班主任的课，那些等待“点名发言”的人，紧张得手心都出汗。按照我的经验，中国人说外语，最担心的不是外国人听不听得懂，而是担心自己同胞的看法。就像外国人说汉语，不论准确或者不准确，大家也就是一笑了事。可是自己说英语被同胞听到了，要是跑调的厉害，那可就尴尬了：什么玉米碴子味、山西肉夹馍味、凉拌西瓜皮味等一系列形容词全都来了。
　　 眼看着上课时间已经过半，大家还在那里用“扑克牌脸”背书，乔纳森有点憋不住了，说起了中西方会议的区别。他说，西方会议是一群人在说，一两个人在听，或者就是大家都在说，每个人都希望把自己的观点表达出来，讨论会非常热烈。而且，发言的人张嘴就说，不是特别在意其他人的表情。而中国式的会议正好与之相反，一两个人说，一群人听，偶尔要求听众发言，听众的政治立场高得吓人，而且忍不住就左顾右盼，看别人的脸色。说了这些差别之后，有些人要反驳，有些人在点头，但已经没有人拘束了。他看到大家终于放松起来，70来岁的人，忍不住随着背景音乐又蹦又跳。这下子大家更放松了，有些人甚至半英半汉开始发言，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课堂氛围变得热火朝天起来。乔纳森要求每个发言的人必须有自己的观点，不能简单用“MeToo”来糊弄。
　　 当然，在课堂上还是乔纳森在主导着课堂进程。他的讲话就是天马行空：“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美国，也不喜欢好莱坞电影。美国的娱乐片就是掐着脖子让人笑，那种文艺片更是浅薄，没有需要人动脑筋思考的地方，最不爱看的是那种《超人》之类的电影，不论男女女女，内裤全都穿在外头，简直就是有伤风化！”
　　 乔纳森感慨完毕后，继续与大家互动，然后问小A：“你最想去哪个国家？”
　　 “美国！”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这简直就是在赤裸裸地打脸，而乔纳森大发感慨：“你怎么会想去美国呢？美国一点儿都不好啊！上次我去纽约的中央公园，刚坐在长椅上喘口气，一个人就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了，然后把我的钱包拿走了你怎么会想去美国呢？我告诉你，大部分英国人都不喜欢美国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不喜欢美国人。”
　　 有人说，我想去香港，乔纳森笑了笑：“去香港很容易，不过那儿道路太窄，旅馆的房间太小，进门以后得侧着身子才能进到客厅，卧室放下一张床之后连人都站不开，而且饭菜太贵，随便喝碗汤都要好几十块钱，你可要做好思想准备！”
　　 乔纳森接着介绍：“七八年前，一位香港朋友来济南看我。我带了几斤荔枝去他所住的宾馆，看得出来，我的那位朋友非常高兴，一个劲儿地说‘破费了’，‘破费了’。第二天早晨，我再去看他，发现荔枝还有几颗，颜色已经不那么鲜亮，就不打算要了。将要走出房门的时候，那位朋友一脸的不相信，‘荔枝还有五颗，是我专程给你留的！你竟然不要了！’我告诉他，在济南，荔枝不过几块钱人民币一斤，我的香港朋友嘴巴都变成O形圈了。”
　　 后来那位香港朋友告诉乔纳森，在香港，荔枝是按颗来卖的，虽然广东、广西、海南这些地方量产荔枝，可是一些收入不高的香港人，一年都吃不到几颗。
　　 乔纳森知道我们有项目在巴西，更知道巴西的人已经来到济南，双方正在进行谈判。于是乔纳森就问：“如果巴西人请你带他在济南到处看看，你想带他到哪里？”
　　 有人说大明湖，有人说趵突泉，有人说千佛山等等。
　　 乔纳森哈哈大笑，在显示屏上播放了亚马孙河以及伊瓜苏瀑布的一些照片，里面水势浩大，非常壮观。乔纳森说：“你们看看，这些人从这种地方来，会喜欢你们的趵突泉、大明湖？”
　　 大家面面相觑，有个人灵光一闪：“那就去芙蓉街！”
　　 他笑着点头：“对，去芙蓉街，让巴西人尝尝中国的美食；去正宗鲁菜馆，看看中国大师傅的手艺；给巴西人介绍孔子、儒家、儒学，还可以给他们介绍一下咱们公司门前的这条街：闵子骞！恰恰是以孔子学生的名字命名的！”
　　 在言谈中，我发现他对孔子情有独钟，一有机会就点评上几句。后来才知道这个英国人写了一本书，名字就叫《孔子》，然后有人又帮他翻译成中文。乔纳森是济南某个大学的英语老师，在我们单位，好些人都是他的学生，所以对他的情况很了解。
　　 可惜我一直没有找到这本书，我实在好奇，一个外国人怎么可能真正理解孔子？又是如何理解孔子的？连孔子的族人对他都只剩下供奉而已了，这个并不懂汉语的乔纳森，如何从某些人辗转翻译的文字中来寻找真相？又如何感受“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句话的韵味？
　　 商务英语培训一周一次，一共坚持了有两个月。不过乔纳森第二次来的时候，大家已经像老朋友一样，气氛融洽多了。除了学习教材上的内容，乔纳森还是要求大家介绍自己，介绍自己的兴趣、爱好、理想。通过课堂交流才知道，平日里木讷的小李，竟然是绘画高手，而且已经有作品在北京某个展厅参展；美女王兮的课余时间都给了舞蹈，虽然没有水袖国服，可是音乐响起的时候，王兮缓缓走过，就如同水中莲荷摇曳生姿。如果不是乔纳森的坚持，也许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同事的另一面。在我们身边的很多人，为什么宁愿选择抱朴守拙，而不愿向周围人显示自己的才能呢？
　　 乔纳森在这时候都会稍微点评一下，不是点评对错好坏，而是介绍自己在从事类似职业时候的感受，说一说其中的滋味。经过点评才知道，乔纳森这个人竟然去了那么多地方，到过那么多国家，做过那么多职业。
　　 乔纳森说，自己每个夏天都要去新西兰的，呆上二十天或者一个来月。在新西兰，他结识了一个朋友，然后两个人一起骑着车子去野游。穿过丛林，涉过小溪，跨过山岗，真正是游荡在天地之间。有一次，正当两个人兴高采烈在林间骑行的时候，一条缠在树枝上的蛇一下子横了出来，蛇头直接窜到腰腹这个部位，两个人吓得“嗷”地一声就窜了出去，几乎是连滚带爬跑回家。
　　 乔纳森说，英美人算是同宗同族，可是大部分英国人不喜欢美国人，不喜欢美国人暴发户般的气质；而大部分法国人也不喜欢英国人。当你拿着英国护照，是操一口流利的英语，连打招呼都不肯用法语的时候，去法国旅店投宿肯定要吃瘪。法国的旅店老板会很严肃地告诉你：“对不起，没空位置了！”，而这时候，如果有德国人背着包从后面赶过来，法国人立刻就会换上另一张面孔：“里面请！里面请！”
　　 乔纳森说，虽然在两次世界大战中，英法都是盟友，德法都是对手，但是法国人更愿记住的是英法之间的百年战争，以及十八世纪、十九世纪英法全球争霸时，两国之间不停的龌龊。
　　 乔纳森说，刚到济南的时候，早晨去英雄山晨练。刚走到山门口，就听见有人声嘶力竭的叫喊，乔纳森大吃一惊，以为有人要上吊，走近了才知道，那个人是在喊山。乔纳森第一次知道，天地间竟然还有这种锻炼身体的方式。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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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纳森因为写了《孔子》，所以了解山东，也特别喜欢山东人，因为山东人直爽、友善。在济南，交警看到你在看着他的时候，他会回报以微笑。而在北京、上海，那里的警察全都会目光警惕地瞪视着你，仿佛两者之间，不是你吃他，就是他吃你。说到这里，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商务培训是有教材的，里面的内容是讲如何跟别人寒暄，如何与别人握手，如何开展话题等等。书本上还有好些很实用的单词、句子。不过，坐在培训课题的这些人，真正想知道的，不是书上的26个字母如何排列成一个个单词，而是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乔纳森问，你们知道哪个中国人的书在国外最畅销、影响最大？
　　 有人就猜测了，《毛泽东选集》？《围城》？还是《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
　　 乔纳森摇头否定，然后告诉我们答案。最畅销的书是老子的《TheWayofBeing》——《道德经》；排在它后面的是《TheArtofWar》——《孙子兵法》。而在他上学的时候，课文里还有庄子的词句，说的是庄周梦蝶，醒来难辨真幻的那一段落，只可惜他说得太快，英语的原文未能记录下来。不过那些句子朗朗上口，合辙押韵，非常动听。
　　 乔纳森说，在国外，中国比较出名的啤酒是青岛啤酒，比较知名的红酒是张裕干红，有影响的中国菜是粤菜，不仅因为它是香港最常见的菜品，更因为最早出国的广东人，将这一菜系带到了全世界。很多外国人还比较喜欢四川菜，不是麻辣的让人唇舌麻木的四川菜，而是越吃越香，地道的四川菜。
　　 乔纳森说，英语其实是一种很奇怪的语种，例如，text-book，text来自拉丁语，意思是书写、单词的意思；而book这个词衍生自德语，而放书的地方却成了library，意思是“书”或用来刻划字母的“树皮”。而这个Library，与意思最相近的text，或者book都搭不上边。也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很多人都认为英语单词很难背诵，就是因为彼此间关联性很差，无谓地多派生出无数单词来。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因为英语不是原生语种，而是一种东凑西拼，胡乱缝合起来的语言。当初那些人脑袋一抽，一个莫名其妙的单词就出现了，脑袋又一抽，另一个莫名其妙的单词又出现了。英语语法也是这样，你可以看到好多东西根本就是界限不清，很多时候，连英国人自己都弄不明白！
　　 乔纳森说，自己在中国已经十几年了，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因为中国人受孔子影响，并不多么好战。然而英国人不一样，大部分人骨子里都是好战的。在全世界的好些地方都有英国军人的影子，他们的军舰、飞机几乎就没停过。二战以后，与阿根廷的战争是英国最高光的时刻，其他战争，例如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叙利亚战争，包括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朝鲜战争，英国人都跟在每个人后面，扮演着狐假虎威的角色。而乔纳森本人，因为是个和平主义者，所以在国内很受排挤……
　　 乔纳森是独身主义者，一直都没有结婚。乔纳森告诉我们，他每年还会回英国，去探望自己的老姐姐。乔纳森留着披肩的蜷曲长发，皱纹开始爬满脸庞，也有点驼背，不过比较起他的年龄来，整个人看上去还很年轻，反应也很敏捷，没有这个年龄的人的老态龙钟。
　　 乔纳森说，我很少看新闻，因为我从事过新闻工作，知道里面有多少水分。然后乔纳森跟我们介绍起了他在英国电视台的经历：“那时候我是一名责编，是文字记者，到大街上随机抽查民众对欧盟的态度。现场抽查了一百多个人，结果是80%建议退出欧盟，20%建议留在欧盟；节目播出的时候，不可能把所有采访情况全部播一遍，只能进行筛选。而等到选播的时候，结果就成了80%同意留在欧盟，20%建议退出。因为这是主编的意思，而主编又是在秉承上面的意思。”
　　 我与他讨论：“也许对于国外新闻的报道，很多媒体还是比较中肯的！”
　　 他笑了起来：“你说得有点意思！很多媒体确实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