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在一次晚饭的饭桌上，我和正在上小学的女儿，聊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当时，外面正下着雷雨，而且时有闪电发生。
　　 “在我小的时候，最害怕打雷啦，”我说，“可是每一次打雷，身边的大人总是能及时地捂上我的耳朵，让我听到的雷声不至于那么可怕。那个时候，我一直觉得大人们好神奇，好了不起，他们怎么会提前知道雷声会来的呢？”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打雷之前总会先看到闪电的嘛！”女儿不以为然地回答。她在学校里已经学过了一些自然科学方面的课程。
　　 可那时候的我才有多大？三岁，还是四岁？闪电，我一般是不怕的，只是感到好奇，但是接下来的雷声却常常能把我吓得哇哇大哭，不过好在，小姨如果在我旁边的话，总是能够及时在雷声到来之前，用双手捂住我的耳朵。小姨比我大十二岁，我当时如果四岁的话，她应该十六岁才对。
　　 可是有一次，我的恐惧并非来自雷声本身，虽然有人捂住了我的耳朵，让雷声听起来不至于那么可怕，我仍然被吓得浑身发抖：“雷要打我！”我哇哇大哭。小姨哄不好我，把其他人也喊了过来。
　　 “你咋知道雷要打你呢？”妈妈一副嘲笑的口吻。
　　 “因为我不孝顺！”我伤心地继续大哭，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濒死的绝望，几乎使我彻底崩溃了。
　　 大人们听了哈哈大笑。一个四岁的小孩，竟然说，因为自己不孝顺，害怕被雷打死，这无论如何都显得太可笑，太不近情理了。
　　 “你咋知道自己不孝顺呢？”妈妈仍然没有改变她嘲笑的语气。
　　 我并没有把自己不孝顺的缘由向他们加以说明。
　　 因为我感到难于启齿。
　　 头一天下午，姥姥在给我把尿的时候，我不小心把尿淋到了她的手上，她当时还吵了我几句，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我认为，这是对姥姥最大的不敬，如果说，小孩子有什么不孝顺的行为，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不孝顺的吗？以前常听大人说，小孩子如果不孝顺，就会被雷打死，这一次的雷声这么近，这么响，显然就是冲我来的呀！
　　 等到所有的雷声和闪电都过去，天放晴了，也终于没有事，大概多亏了小姨一直拉住我的手，对我说，不要紧，只要你一直跟好人在一起，雷就没法打你了，因为老天爷不能因为要惩罚你，连带着把好人也给打死了！
　　 小姨在上初中，她从外面学了太多精彩的故事，也很乐意把那些故事讲给我和二弟听。她的故事里，总是充满令人向往的神话色彩，情节方面还很紧张浪漫，不像姥姥给我们讲的故事，都是些古老的民间童话和传说。我曾经从她的初中课本上，看到过类似于故事情节的插图。
　　 夏季，一般在吃过晚饭以后，乘凉的时间，一面大苇席铺在打扫干净的院子中央，全家人都可以围坐在上面。我和弟弟在外面玩游戏，疯野够了回到家里，还要继续玩，只有在听故事的时候，才是安安静静的。在许多有月亮的夏天夜晚，院子里洒满银辉一般的月光，大人孩子欢聚一起，摇着扇子，天南地北地拉着家常，是我脑海里经久不变的一幅温馨祥和的记忆画面。
　　 到了二十岁，小姨在生产队里，已经是个能干的劳动力了。她性格泼辣，敢打敢冲，是个标准的女汉子形象，而且又有文化，只要有好的机遇，就会有无可限量的前途。
　　 生产队里要生产5406菌肥，小姨和她的一帮姊妹们，天天在社屋里摸索肥料的配制方法，快快乐乐、热热闹闹也终于干出一番成绩，得到上级有关部门的肯定。生产5406菌肥，会用到一种营养基，薄薄的一张，像是晒干的粉皮，小姨说那个叫作琼脂，是可以吃的，而且很有营养，时不时地，会带一点出来给我当零食。
　　 人多了，时间长了，难免会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管理的姐银环，本来是小姨最好的姐妹之一，两个人曾经形影不离，无话不谈，我和管理，也因此成为一对很好的朋友。银环人高马大，身材壮硕，胸部饱满，是个头脑活泛，个性解放的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内心躁动不安，穿着打扮很洋气，走起路来高视阔步，说出的话语，是一种不够标准的普通话，受到同村年轻人的嘲笑。但她不以为意，还时常放肆地和姐妹们开着玩笑，甚至是一些涉性玩笑，简直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
　　 一个月黑的晚上，小姨约好三四个贴心的姐妹，在一起谈论到银环种种令人不齿的言论，包括一些说瞎话、对别人无中生有的诽谤和恶意中伤的行为，一致认为必须得给她一点教训了。小姨派我做信使，去把银环给约出来。
　　 我一路经过饭场，经过韩树德家门前、陈文坤家的屋山头，经过陈凯章谢淑敏家、六姥爷家的院子前面，来到银环家的屋门前，找到银环，对她说，俺小姨想借你的鞋样子看看，还想找你说说话。银环拿了鞋样子，和我一起回来了。
　　 待她刚踏上我们家宅子的半坡里，从屋檐下的阴影中，忽然冲出三四个人来，小姨、小艺儿她们几个姐妹将银环团团围住，月从后面将银环拦腰抱住，只见小姨抡起巴掌，接连对着她扇起耳光来，嘴里问她：到底还胡吣不胡吣？到底还说瞎话不？到底可知道尊重人了？
　　 银环连着嗓子哭嚎起来，被打得衣衫不整，失魂落魄一路小跑着回家去了。又过了不大一会儿，她的弟弟管理，来到我们家的路坝口，连蹦带跳的叫骂，尽是些不堪入耳的脏话。
　　 小姨她们先是和他对骂，后来感觉和一个小孩子对骂有些掉价，就推我说，“去，打他去！”
　　 我却迟疑着没有动身。管理和我一般大，都是八岁，我们昨天还要好得一起上下学，让我现在就去打他，实在有些伸不出手。
　　 小姨看我不动，亲自冲过去打他。管理见势不妙，像个机灵的兔子似的，一溜烟跑出好远，回过身来又跳着骂了几句，就偃旗息鼓回家去了。
　　 第二天，我和管理就不说话了，从此互相交恶，不再往来。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我性格里的懦弱成分。
　　 多年以后，有一次我从小姨家回来，和小姨、她的小儿子小坡一道，走到距我们村子几里地以外的后谢郢时，碰到一群十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人，从村子里面出来，其中一个酒晕子趁我毫无防备，从后面一把抱住我的腰，嘴里嘟囔道：“我可逮到你了！”其余的人跟着起哄大笑。
　　 我一下怔住，嗫嚅道：“松开，请你放开我，”那家伙哪里肯听。这时，只见小姨冲上前来，猛力地推搡那个喝醉酒的家伙：“你干啥！松手！”那家伙松开我，又一把拉住小姨的胳膊不丢。小姨一边和他纠缠，一边大声对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我喊道：“小林，快跑！”看我犹豫，又说：“你快点跑回家，找你爸妈来！”
　　 而我，居然十分听话地转过身来，向着我们村子的方向飞奔而去！我这样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丢下将近四十岁的小姨，和她那个年幼的、四五岁大的小儿子，自己一个人回去“搬救兵”了。当爸妈领着我，重新返回时，发现小姨已经自己解了围，带着小坡快来到我们村的地界了。
　　 “我就是怕吓着小林。”小姨若无其事地说。
　　 五岁的小坡说：“要是我爸在的话，非毁好他！”
　　 那一刻，我看到了爸妈脸上的赧颜。
　　 一个人的一生中，将会为自己的懦弱，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也许只有到年老的时候，回首往事，才会明白，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勇敢是一种多么可贵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