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女孩爱做梦，俺也不例外。娘说农村姑娘，不好好务农，不守本分，整天做白日梦，以后会命不好的。俺总以为，娘有偏见。
　　 俺十五岁那年，娘突然离世，她说过的话，如噩梦一般，跌撞而来。不到一月，俺九岁时爹娘私下定的娃娃亲，张满仓患上猩红热，不治而亡。因此，俺被扣上一顶不详之人的帽子。
　　 张满仓，邻居张镇岳的大儿子，与俺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他胆小，屁大点事就爱哭，没一点男儿气，时不时还欺负俺，俺一点都不喜欢他。俺心里喜欢的是另外一个邻居陆起铭，因为，张满仓每次欺负俺时，陆起铭就英雄般挺身而出，把他暴打一顿，替俺出气。
　　 张满仓不在了，原以为陆起铭会来俺家提亲。没料到，他到另一个镇上学皮具手艺，在学徒期间一次都没回来看过俺。看来俺误会了，他只是同情可怜俺，并没什么男女之情。俺心里滴血不止，总幻想有一天，他会来娶俺的。直到后来发生一件惊心动魄的事，俺才终结这段感情的执念。
　　 日本全面发动侵华战争，炮火席卷全国各地，无数无辜的人死于非命，山东高密这片高粱地，也未能幸免。那天，一架轰炸机呼啸而过，大姨家的大曼和二曼，飞奔在拒成河边的石桥上，想到城墙下躲避。突然，一颗炸弹下来，弹片飞进二曼的肚子，肠子瞬间渗漏出来。不知所措的二曼，捂住肚子继续向前跑，刚跑过石桥，因失血过多，体力不支，她倒地而死。吓破胆的大曼，跑到城墙下，浑身瑟瑟发抖，蹲在挤满人的墙边，抱头躲避飞机。
　　 飞机轰炸完，才扬长而去，留下一片废墟。二曼惨死的场面，让俺深深体会到，人只要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对陆起铭的执念，才渐渐在俺心底放下。
　　 半年后，爹再次续弦。后娘进屋，同父异母的哥哥还好，他已成家立业，可俺与两个妹妹就遭殃了。后娘如生孩的机器，五年生育五个孩子，本来她没生之前，就对俺姐妹仨不好，有了她自己的孩子，对我们就更糟。
　　 娘曾是一个十里八村的能干人，除了帮爹种好家里五六亩田，每逢村镇集场，她还支起一口大锅，贴火烧卖。那时的家里，猪满圈粮满仓，家织布仓库堆积山。而后娘却好吃懒做，没过多久，娘积攒下来的一把家业，被她造得精光。爹因此背负沉重的负担，积劳成疾，患上肺痨，过世时才62岁，当然，这是后话。
　　 后娘不待见，爹的冷落，俺时常借帮助哥嫂为由，隔三差五溜到他家躲清闲。其实，在哥哥家并不清闲，白天帮他下地干活，晚上帮嫂子带孩子。这些都是费力不讨好的事，不是哥嫌弃没干好活，就是嫂子责备没带好孩子，动不动就打骂，还不给俺饭吃。嫂子与后娘一样，都能生养，她居然一口气生下十三个孩子。
　　 俺过着郁郁寡欢的日子。20岁那年的正月十五，俺在哥家干完活，倒在椅子，闭上眼就呼呼睡着了。只见过世五年的娘，微笑着进屋，向俺走来，俺高兴地迎上去，一头扑在娘的怀里，呜呜大哭起来。娘抚摸俺的头，突然朝嫂子怒骂：“你们别以为干的好事俺不知道，大芹没日没夜地帮你们干活，你们倒好，不但骂她，还老让她饿肚子，你们还是人吗？”
　　 怕嫂子怀恨在心，以后对俺更糟，连忙阻止：“娘，大过年的，您咋骂起嫂子来了。”
　　 “骂她？就她干的那些缺德事，打她都是轻的。”
　　 娘话音刚落，只见满脸恐惧的嫂子，冲着俺说：“大芹，你……你这是咋啦？”
　　 “嫂子，俺这不是在说娘呢嘛。”
　　 “不是，大芹，你咋说话跟娘一个腔调？”
　　 “大栓他媳妇，你给俺听好喽，你和大栓要是以后对大芹还这样，俺不会轻饶你们的；还有你爹和后娘，他们要是还对二兰和三妮不好，俺也一样不会放过他们的！”
　　 “娘，俺以后再也不敢了，您别生气！您老放心一路走好，俺也会把您的话带给俺爹他们的！”
　　 “俺就放过你们这一回，以后你们要是再犯，俺会让你们不得安宁的！”
　　 “娘，您放心，您走好！”嫂子的话音刚落，只见娘依依不舍离开的身影。俺也在嫂子“大芹，你醒醒、你醒醒”的呼喊声中从梦中醒来。
　　 从此，娘上俺身的事，传遍全村。不但哥嫂对俺的态度好，就连爹和后娘，对二兰和三妮的态度也转变多了。即使这样，也没留住三妮，同年的春天，她寻娘而去。我想，大概是娘心疼三妮，带她走了。
　　 三妮这一走，让俺觉得生命无常，越来越讨厌这个世界。因此，俺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又糊涂。七月十五那晚，俺躺床上就睡着了。梦见与爹一起，正午时分在高粱地里抢收高粱，突然眼酸睁不开，轻轻一揉，倒高粱地里睡着了。似乎自个在办喜事，但又与别人的喜事有所不同，别人的喜事，新娘新郎都穿一身红，可俺却穿一身白色的新娘服。并且与俺一起拜堂的，居然是张满仓，他也一身白色新郎服，满脸喜气洋洋的。一看见他，俺就来气，咋做个梦，还要与他成亲。
　　 正烦着，猛然发现娘站在人群中朝俺笑，旁边的三妮，开心地拍着两只手。俺想冲过去，跟娘一块走，却被张满仓死死拽住。他一边拽俺，一边说：“今天是咱俩大喜的日子，以后你就是俺的人，不能随便走。”
　　 这时，娘隔着几个人对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以后可别再任性了！”
　　 “娘，俺不想嫁给他！”
　　 “胡说，当初你和满仓的亲事，是两家老人坐在一起商量好的，哪是你这个孩子说变就变的！你看这些来喝喜酒的，哪个不是咱们村里的老邻居，有俺们在，你还想翻了天不成？”
　　 听娘这么一说，俺仔细一看，才发现来参加喜事的都是死去多年的同村人。于是，俺怒吼道：“你们为啥不放过俺呢！你们做人时，要让俺乖乖地听话，做鬼也要俺按你们说的做！难道俺连婆家都不能自个找吗？”
　　 “是的，你不能！你要听话！”
　　 “不，俺偏不，俺就不嫁给他！”
　　 俺挣扎着，见俺不愿意屈服，又过来几个人，和张满仓一起按住俺。这时，娘也走过来低声附耳说：“睡吧，睡吧，你别闹啦，等睡着了，梦里啥都有！”
　　 娘的话像催眠曲一般，俺一下子入眠，沉浸在梦中，再也没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