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太阳透过薄雾散射下来，在他眼前形成淡紫的光环。平地上，袒露着一片片大水漫过的秽迹。他不知道双足应该放在哪里。踩在污泥的边缘，心内竟一阵阵发冷。
　　 那个女人平静地躺在地上，人群一阵骚动。那位自始至终一直都呆痴不语的白发老妇猛然哭起来，哀婉凄楚的声音在他的耳膜里发出吱吱的回声。天，又一下子变得暗淡。他努力迫使自己走上前，又见到了那张在噩梦里折腾了自己几个夜晚的面孔，只是，那被水泡的发胀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一层泥沙粘在那两道美丽的眼眉上，白发老妇一边哭一边用手小心地往下抚弄。他猛然打个寒颤，耳边又响起了冲天的涛声，凄厉的呼喊；眼前又浮现出那冲塌的房屋，刷倒的大树——他的腿开始不住地打颤，衣服也簌簌抖动。妻奇怪地望了他一眼，见他脸色苍白，嘴唇紧闭，似乎忍耐着什么？
　　 你怎么了？妻关切的问。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妻很诧异。凑到他跟前，要用手抚摸他的前额。他抬起手臂挡住妻伸过来的手，眯上眼，朝后退了两步，然后又极力睁大眼，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乌云涌上来，很快把太阳遮住了。
　　 洪水是在一夜之间便扑上来的。尽管村里的高音喇叭提前曾给人们发出过多次警告，可是，人们太留恋自己的家园了，谁也不肯提早离开。那一夜，洪水没有一点犹豫，说来就来。黎明的时候，听到了排山倒海的洪水声，人们仿佛炸了窝的鸡，开始骚乱了。纷纷撞开家门，向村里那个土岗子上奔去。洪水追在人们的屁股后面，呼呼生风。他也随在人群里跑着，眼睛却向一旁搜寻，见妻在他身旁，便放下心来，继续跑。洪水像长了翅膀，他觉得似乎有堵墙在背后倒塌，寒风和戾气敲打着他的后背。跑，跑，快跑！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着，他快速的迈动双腿，恨不得生出翅膀。忽然，他迟疑了一下，妻呢？怎么不见她的身影了。他回过头，妻果然不见了。他停下脚步，想回头去找，可是，他看见水头已经到了跟前。妻呢？妻呢？他喊了两声妻的名字，没有听见妻的回答。他不敢犹豫，急忙向土岗子上跑。这时候，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帮帮我！帮帮我！不是妻的声音。这是谁？妻呢？我妻呢？他一边在心里盘问，一边犹豫着要不要返回去帮帮这个女人？刹那间，洪水呼啸而至，从他的脚下一涌而过。他只听见女人喊了声：救……下面的声音已被洪水卷走。恍惚间，他只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惊恐中透着怨恨。
　　 他感到像被人打了一下，呆愣了。为什么不帮帮她？你这个懦夫！一个声音在心里炸雷般呼喊。洪水冲刷着他脚下的沙土一块块陷落，他向上挪了挪，忽然觉得浑身疲倦，骨头竟有些发软。
　　 土岗子上的人们凝视着下面湍急的洪水，都在暗自庆幸。忽然一声凄厉的叫声传来：小梅呢？我家小梅呢？小梅，小梅！没人应答。他不敢吱声，感觉自己像个罪人。
　　 你上哪儿去了？他看见了妻清澈的眼睛，只觉得心内一颤，急忙将目光移开。
　　 是一位长络腮胡子的年轻人救了我！妻对他说。他没有答言，急急向人群外挤去。不知为什么他只想哭，心也尖利地疼……
　　 两天后，女人在下游找到了。人们同情的围上去，他却远远地躲在一边，神情孑然痛苦。
　　 快看啊，就是他救了我！妻一边说一边用手扯他的衣角。他抬起头，看见一位满脸络腮胡的年轻人走过来，神情忧郁愤懑，红肿的双眼里布满血丝。青年人走过他的身边，分开众人，跪在那女人身边，声声哽咽。
　　 他再不敢看，只感到头部沉重，刺痛，胸部也像有一块重石坠压着，难以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妻说，这女人太可惜了，我们一起送送她吧！他慌乱的抬头向那边望去，见那位络腮胡的年轻人双手平托着女人，一步步走过来，走过他身边时，无意间扫了他一眼，他感到有把火在脸上烧燎，灼痛的厉害……
　　 天，又一下子变得明朗。阴雨的日子终于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