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和他一起生活几十年，却为了另外一个男人，吵了几十年，打了几十年。当初，她并不愿嫁他的，可逃不脱命运的鬼使神差。
　　 十六岁那年，她袅袅婷婷站在村口，像鲜花一样美丽，附近几个村的小伙子，对着她吹口哨，“妹妹”、“妹妹”地叫。可她，一个也看不上眼，那些流里流气的家伙，像地里的泥巴一样肮脏。她喜欢的是隔壁的阿成哥。阿成哥有漆黑浓密的眉毛，那眉毛哟，像是用画笔描上去的。阿成哥有亮闪闪的眼睛，那眼睛哟，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她从小就梦想着成为阿成哥的新娘。
　　 十六岁生日那天，阿成哥拉着她的手，说三日之后来娶她，用上八抬大轿。她眼睛笑得眯成了一弯新月。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想着那三日之约，八抬大轿啊，村里多少年没有用它来接新娘了，她是独一份啊，想着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半夜，月光沉下西天，村里的狗叫起来，开始零零碎碎几声，慢慢地，全村的狗都叫了起来，“汪汪汪”地一团糟。除了狗叫，还有人声：“快，快，快。一个都不能跑了。”
　　 她从浅睡中惊醒，听着外面乱糟糟的，爬起来趴在窗棂下，用一根手指头在窗户纸上戳开一个洞，一只眼睛贴在洞上往外瞧。
　　 村里的空地上，站满了当兵的。村里年青的小伙子，像小鸡一样被抓过来，反绑着双手，跪在地上成一排，低着头，不时被人踢上一脚，发出狗仔一样“呜呜”声。
　　 突然，远处的小路上走来三个人，两个当兵的肩膀上背着枪，牵着一条绳索，绳索的一端，绑着一个人，她定睛一看，正是阿成哥。两个当兵的推推搡搡：“快走！快。”
　　 阿成哥不停地挣扎：“放开我，你们这些土匪！”
　　 她就要尖叫着扑出去，却被一双手捂住嘴，拦住腰，她回头看，是母亲，母亲拼命地拉住她，她不停地扭着，母亲死死地压着她，她竟然动弹不得。
　　 在她的“咿呀咿呀”中，阿成哥被当兵的打了一枪托，拖上车运走了。
　　 阿成哥不停地扭动双臂，声嘶力竭地喊：“阿秀，等我回来。”
　　 那天之后，阿成哥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被国民党抓壮丁后，直接送到了徐州战场，当了炮灰。有人说，国民党战败后，他随着溃军去台湾了。
　　 她相信阿成哥会回来，她要等他，这一等就等了十年。她26岁时，已是老姑娘了，村人们的指指点点，她不在乎，可母亲的以死相逼，她却是扛不住。母亲跪在她面前，声泪俱下：“你是要逼死我吗？”
　　 说着，母亲就往墙上撞，撞得头破血流。她吓坏了，一把抱住母亲，哭着说：“我嫁，我嫁。”
　　 到底是嫁了，就嫁给了东村的徐长汉。徐长汉家兄弟五个，穷得叮当响，一个都没娶上媳妇，他是老大，想女人想得眼睛冒绿光，也不嫌她是老姑娘，用了一担粮食换了她回来。
　　 新婚的晚上，他却发现近不了她的身，她拿把剪子架在脖子上，对着徐长汉说：“第一个晚上，我是属于阿成哥的，你不要过来，不然，我杀了自己。”
　　 那剪子寒光闪闪，配着她那张满面含霜的脸，徐长河酒醒了一大半，终究不敢造次，怏怏退出房门。大半夜的，也没个地儿去，只得去和最小的弟弟挤一个床铺。
　　 “哥，咋了，新婚之夜，跑我这来干啥？”
　　 他讲了她的可恶行状。
　　 “翻了天了，她是你用一担谷子换回来的，就该随你睡。”
　　 “她带了剪子的，不能逼出人命吧？”
　　 “哥，你这一辈子不好过的。”
　　 二
　　 婚后，两人磕磕碰碰，却也生了四个娃。到给第四个娃取名时，两人又打了一架。第四个娃，还是一个男孩，出生时便比别的孩子高上半个头，也不哭，也不闹，每天就是吃和睡，特别好带。她对这个孩子越看越爱，非要取名叫“徐天成”，他一听有个“成”字，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硬是不让。不让也不成，她已经叫上了，“天成”来，“天成”去的，慢慢地，孩子一听到叫“天成”，就“哦”、“哦”、“哦”地答应，显然已经把“天成”当成了自己的名字。有一回，当她逗孩子玩时，还是叫“天成”，他上前就是两巴掌，她愣了半晌，平日里，虽也吵吵闹闹，徐长汉还是不敢打她的，今天上来就是两巴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她瞪着他，不哭不闹，带上孩子就去了娘家。他想着让她去散散心也好，住几天再回来。哪知一去就是半月，也没有搭个音信回来，他着了慌，带上点东西去岳母家，恭请她回来，她理也不理，他三番五次地去，岳母见他心诚，还是把她劝回来了，但从此她便不再让他近身。两人各栖一屋，同吃一个锅，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交流的话题也只限于孩子：“老三呢？”
　　 “去学校了。”
　　 他闷得慌，学会了喝酒，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东倒西歪往家走，一边走一边唱：“叫天下负心人吃我一剑呐……”
　　 一日，他在一朋友家喝酒，喝到太阳西斜，犹自烦闷，愤愤不平地骂老婆。
　　 酒友瞪着迷离的眼睛，说：“这样的老婆，有和没冇两样，打一顿，休了。”
　　 他酒劲上来，放下杯子就往家里走。
　　 老婆正在扫院子，见他歪歪扭扭回来，眉头已经皱上了，还未开口骂上一句，他却冲了上来，想要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奈何酒的后劲大，根本使不上力，倒被她一扫把打倒在地。
　　 他吃了这次恶亏之后，便不再敢提打老婆，离婚之类，酒也戒了，一心一意做事养家，虽然还是分房而睡，家里倒是和睦了。
　　
　　 三
　　 她过完45岁生日不久，一天做早饭时，突然晕倒在地。她被送到医院，一去就进了重症监护室，她全身插满管子，一屋子仪器“滴滴嗒嗒”响，就那么人死不知地躺在ICU，连水都喝不了，也不让家属进去陪，只让每天下午进去探望半小时，他每天隔着玻璃望着她，盼望她能醒，只要她能醒，每天打他个两个耳光，他也认。她要去找张阿成，也成，只要她能醒。可她，怎么也醒不过来。
　　 医院叫他去办公室，说她肝坏了，要换肝。医生还告诉他，这个病花钱是一方面，最主要是要有适合的肝来源。
　　 四个孩子都来医院，排着队做检查，却没一个人的配型成功的。他在医院的走廊上来来回回，蓦地撸起袖子对医生说：“查我的。”
　　 医生说，一般是有血缘关系的人，配型合适率高一些，夫妻之间，很少有配型合适的。
　　 “查一查我吧，万一合适呢？”他还是坚持着。
　　 一查，居然真适合，医生说这是十万分之一的机率。医生还说：“这才是真正的肝胆相照，你们这辈子注定是夫妻。”
　　 他得意地笑，心想张阿成，我总有超过你的时候。
　　 配型虽然合适，但他查出来有严重的“脂肪肝”，不能直接做手术，得要养肝，要多运动，要戒烟戒酒。
　　 老婆已经被抢救回来，从ICU转到普通病房，要等着他身体好了才能做换肝手术。
　　 他看着脸色腊黄的老婆，心里疼得要掉泪，还是忍着了，只说，要她耐心等，他整好身体就回来给她换肝。从此之后，他每天早上五点就起来去跑步，一跑就是12公里，才跑上几天，膝关节就疼，疼得晚上睡不着，孩子心疼他，不让他跑了，说母亲还没有救回来，父亲千万不能再有事。他不听他们的，贴上膏药，继续跑，跑不了就走，每天走也要走完这12公里。这样风雨无阻地跑了半年，一查，脂肪肝没了，身体一切正常。
　　 手术那天，他们一起被推进手术室，进手术室前，她突然叫住他：“长汉，把手给我。”
　　 徐长汉受宠若惊，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她一把将他的手拉过来，牵在手里：“长汉，谢谢你。”
　　 四
　　 1988年3月的一天，春天刚来，大地一片翠绿。菜园子里的杂草借着这春意，竟疯长开来。
　　 她一个人蹲在园子里扯草，腰酸背痛之际，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了一声：“阿秀。”
　　 她悚然一惊，手一抖，一棵长势正旺的白菜被她扯掉了，她有些愣神，手里拿着那株白菜，那菜叶子绿油油，已经长开了，扔掉了多可惜，她又去捡了起来。
　　 她手忙脚乱，她六神无主，她还是转过身来，看着身后这个两鬓花白的老人，眼泪夺眶而出：“阿成哥，你回来了。”
　　 徐长汉正在耕地，新买的犁田机特别好使，他坐在上面，像得胜回朝的将军一样。有人站在田塍上喊：“长汉，你还在这里，你老婆都要跟人跑了。张阿成回来了。”
　　 他手抖了一抖，连人带机器摔在田里，弄得满身泥浆。
　　 徐长汉深一脚浅一脚跑回来，家里静悄悄的，连平日到处乱吠的大黄狗也不见了。他的胸口似乎被人抡了一锤，闷得喘不上气，他在堂屋里团团转，正坐立不安之际，老三从外面进来，他一把揪住老三：“你妈呢？”
　　 “园里呢。”
　　 他拔腿就往园里跑，她正蹲在白菜地旁，看见他一身泥浆，问：“怎么了？”
　　 “没事。”他舔舔干燥的嘴角，话在喉咙口转了几圈，将手指搓了又搓，“张阿成呢？”
　　 “回去了。”
　　 “回哪了？”
　　 “台湾呗。”
　　 孩子们都知道了妈妈有个初恋情人在台湾。老三悄眯眯地问：“妈，你怎么不跟那个台湾老头走？”
　　 她作势要打他，说：“还不是舍不得你们几个臭崽子。”
　　 五
　　 徐长汉一直活到九十岁。在他生日那天，喝了一杯米酒后，突然倒在地上起不来，再醒来时，已经不行了，他拉着她的手，不停地唤着：“阿秀，阿秀……”
　　 她抚摸着他的头，将他的头发一根一根理直来，说：“长汉啊，你放心，来世我们还做夫妻的。”
　　 他大约是听懂了，满脸含笑，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