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来自草原的兄弟(散文)
一
那天,去炮台山踏察林班,路边有一处小窝棚,引起了我的注意。此时已是秋季,小窝棚前的一只小炉子,在冒着缕缕青烟。这样的用火方式是很危险的,这里的防火归我管,此种情况,看见了就不能不问。如果真的发生了问题,会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小炉子上面坐着一只小耳朵锅,一把勺子搭在锅沿,锅盖欠了一条缝隙,里面的内容暴露无遗。那是一锅黑乎乎的炖茄子,还掺杂了几块白肉膘,使这一锅烹煮,黑白分明。我刚走近,在窝棚里的人便发觉了,欠身迎出。
这人个子不高,身体有些瘦弱,一顶草凉帽拿在手里,当做扇子在忽扇着。身着一件小汗衫,趿拉着鞋,显得很随意。还没等我开口,他已经把我打量了彻底,一开口却吓人一跳。
“你是蒋哥吗?”
我忙仔细辨认他,努力搜索储存在记忆里的信息,让这个人能够对号入座。可惜,怎么想都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也许是多年的山场生活,让我接触到的人和事过于杂乱了。他见我一时处于懵懂状态,就提醒了一句:“我是小包啊!内蒙古草原来的小包。”
他说出自己的身份后,抢先握住我的手,目光急切而热烈。他的自我介绍,让我拨云见日般地醒悟了。这是那个在工棚里纵情放歌的草原兄弟吗?他不介绍自己,实在无法和眼前的他挂上钩。当年的那个雄姿英发的小伙子,已然变成了现在这位举止随意的大老爷们,视觉落差还是很大的。我还是从他的身上,找到了曾经的记忆碎片,把他拼凑了起来,成功地还原了那个形象。很多年前的山场上,我们相遇时的情景,不禁又浮现在眼前。
那时候,我带领着几个人在梨树沟里劳作呢,为承包了上万米生产任务的陈老板打工。随着山场的林班全面开放,生产任务也愈发紧迫起来,急需增派人手。小包他们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山场的。
那天他们一行五六个人,正在工棚前修理工具,我们也刚从山场下来。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用斧子来砍树木枝丫。这项活计我们叫做“打枝”。打枝的主要工具就是斧子,他们手中的斧子都是很久不用的工具,大概在仓房里存放了许多年,发红的铁锈配上雪亮的斧刃,非常刺眼。这斧子是在砂轮上磨出来的,这是真正的上阵磨枪,不快也光呢。我们经常打枝的人称这样的工具为“样子货”,摆在那儿好看,却不中用。
我们平时用的斧子,斧刃都是用水磨石一点点磨出来的。这样的斧子刃才会有非常坚硬且柔的好钢口,可以达到无坚不摧的效果。像他们的斧子,只能是“马粪蛋,外面光”,去砍一些软杂木还可以,碰到难啃的硬骨头,一棵树都砍不到头,就会崩个豁牙露齿,惨不忍睹了。
在我们当地的森林里,有一种云杉树种,叫“沙松”的针叶树,它的枝丫往往都有碗口粗细。这样一棵大沙松,有五六十米高,两个人合搂都困难。平时这种树的枝丫都是平直生长着,一旦采伐倒地后,这些枝丫都一根根直立起来,如同一片小树林矗立在眼前。把这棵树的枝丫都砍倒,就如同砍倒一片小树林。把这些小树林砍倒还不算,茬口都要砍平,否则,凸起的尖茬会给即将进行的集材工作带来麻烦。这些松树枝丫的木芯是十分坚硬的,在树上有些枯死的枝丫,经过许多年的腐烂,留下了极其坚硬的部分,在那里挺立着。这个如同大钉子一样尖锐的东西,我们给它取了个很形象的名字——“大松钉”。这些松钉堪称东北林区最坚硬的东西了,要砍掉这样坚硬的东西,只有更坚硬的斧刃,才能胜任。
每每清晨的森林里,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清脆而悠扬。那是斧刃在和松钉在做最顽强的对话呢,茫茫无际的森林里,久久地回荡着这种声音,显示出无限的清幽来。
这些人在修理斧子的木柄上,也有问题。他们在选择木材上也很随意,让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十足的外行。我们打枝用的斧子柄,都是用柞木,不会选择其他树种。这是因为柞木非常坚硬之外,其木质具有非常稳定的性质,不易变形。另外打枝的震动是很大的,木柄不够坚硬,会导致震裂。
二
这些人初来山场,还不懂工具的应用,我初看一眼,就看出端倪。虽然看出却不能说出,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彼此陌生,不熟悉。这样的意见猛然说出,人家是否接受还是未知,碰一鼻子灰让心情也不爽,有些咎由自取的味道。在山场里有许多事情,都是靠自己摸索着走来的,这样才能体会事情的本真,从而一点点成长起来,其实,这也是人生的本来意义。
小包所带来的人,基本都是毛头小伙子,其中有两个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还一脸的稚气呢。这样乳臭未干的小子,能干活吗?特别是这种工作强度非常大的活儿,他们能够胜任吗?一把斧子拿在他们的手里,显得极不相称。
当天下午他们就出工了,可见求战的愿望非常强烈。只是战斗的结果有些让人丧气,差不多是丢盔卸甲,狼狈而归。果然,不出所料,匆忙上阵,必然会得到匆忙的失败。
他们几个人当中,有三四位的斧子出现了问题。在打枝的过程中,出现了斧头脱离了木柄,飞出去的情况。我们把这种情况叫做“出山”,斧头出山是因为没有把塞子加紧,是非常危险的。幸好没有碰到人,斧头只是掉到了雪地里而已。有两位的斧头很快就找到了,可是有一位的斧头却怎么找都没有找到。他们在雪地里扒拉了好久,小包想得很多,刚上山场,还没有祭拜山神爷呢,会不会是被山神爷收去了?
我们都在一个工棚里居住,很快就彼此相识了。在工棚的一角,我们备用的斧柄,都已经制作完成,工工整整地挂在那里,让小包他们禁不住去伸手抚摸,有些爱不释手了。这样的能力让他们自愧不如,羡慕的情绪在他们的中间蔓延着。小包跟我说出斧头遗落的事情,并把自己的猜想都和我说,我不禁哑然失笑,不由地想起一则寓言故事,便跟他说起。有一位砍柴的樵夫,斧头不慎落到河里,因为他的诚实,感动了河神,送给他一把金斧头。我问他,你没跟山神爷说,我不要你的金斧头,只要我的铁斧头,就能如愿找到。他笑了,很天真的样子。
这些没有干过这些活计的人,自然不懂得其中的奥秘。斧头出山了,会借助力量在雪里滑行几米,有的会超过十几米呢。雪地的平滑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斧子平面飞出,倒像是于水面上飞行打漂的石片,惯性的力量是那么的飘忽,那么轻灵。
天还早,我主动提出去林班寻找斧头,两帮人有十几个,循着方向找去,应该不会落空。我们来到了林班之中,很快就找到斧头丢失的地方。我听了相关的描述,判断一下方向,便让大家寻去。果然,在十几米的地方,找到了斧头。
回到工棚,我把自己的备用斧柄给安上,又把其他的斧柄都加了塞子,算是帮他们解决了燃眉之急。晚饭时,他们做了几个菜,非拉我们一起吃饭,来表示答谢。我们不好推辞,便端着自己的酒菜,与他们合桌。
酒入愁肠,不免勾起了思乡的情绪,小包一行人来自于遥远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他们却不是蒙古人,都是在那里居住的汉族人。只是蒙古人的风俗习惯,已经把他们熏陶成为蒙古人,席间就有蒙古特色的茶饮以及奶油制成的面食。从那么远的地方,把这些东西带来,就是不肯忘记家乡的味道。
小包几杯酒下肚,酒酣胸胆,豪情万丈地唱起了那首非常著名的歌曲《天堂》。这是蒙古族歌手腾格尔的歌曲,是正在流行的热门金曲。因为流行,所以耳熟能详,人人都能唱上两句,其中也包括我。这首歌很大程度地把草原的辽阔和美丽,以及对热恋故乡家园的情绪都表现出来。这首歌有很大的难点,不容易掌握。在副歌的长音里,用变换的嗓音和节奏,唱出爱恋家乡的情绪,从而达到无限空灵与空旷的感觉。我每每唱到这里,因为心中没有那种宽阔的心怀,就无法达到那种豪放,不知不觉就唱不下去了。
小包唱到这里,似乎毫不费力,胸腔充分打开,那股逼人的气势如同一阵强劲的风,呼啸而出。我们被他的演唱感染到了,这是只有在草原上的人才能唱出来的歌,他们把那份辽阔始终装在心怀之中,才能有这样的能量,却非我们山里人所能相比的。地域特色在生活之中,有着无限的放大,这些特色融入了人们的血液里,生命里,在不知不觉间悄然释放出来,毫不生涩。
三
小包有着自己的独特想法,并且会立即付诸实施。他们这些人是不熟悉这项工作的,每天的工作量虽然很大,工作效率却很差。每天的收入都在木头的米数上,一天不能完成应有的米数,收入的工资就少得可怜。工作效益不高,也让他愁眉不展。他觉得要改变目前的状况,就必须改变目前的工作方式。他向陈老板申请购买一台小油锯,专门用来打枝。这是我们这里没有的先例,可以说是开先河的。只是,我们很怀疑这样的方式,能行吗?
他的想法是,他们这些人不论是身体条件还有各项机能,都很差,是不能胜任这项工作的,想提高工作效率,只有用现代化的工具才能达到,才能弥补自身的不足。
这台油锯的价值不菲,有五千元呢,而且还要天天消耗油材料。这些在我们看来是得不偿失的,我们这样戏称,力气就如同泉水,身体就是泉水涌出的泉眼,怎么流都流不干。
自从小包购买了油锯,他们很快就提高了工作效率。只是麻烦也增加了,给老板开车的小张成了他的专职材料员,隔三差五就要送一趟油材料,让他怨声载道。这油材料不是简单的汽油,还要往里兑些机油才可以。这天小张一忙活,把加机油的事情给忘了,这汽油加到油锯里,光冒烟不干活,致使一天的活儿都耽误了。没办法,小张只能来回多跑两趟,最后,他把油料都拉到工棚来,气咻咻地说:“自己兑去!”
他们那时候用油锯被视为偷奸耍滑,打枝历来都是用大斧子砍,正宗的打枝怎么能离开了斧子,还是打枝吗?大斧子抡圆了,抡的是气势,拼的是力气。这项活计似乎只有这样做,才是最本真的。人们的传统观念,在短时间里是很难接受新生事物的,改变传统观念,接受新生事物,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可能很漫长,也可能很短暂。
随着人们思想的转变,油锯打枝的状况发生了本质性的改变。人们觉得用油锯既省力又快捷,是个行之有效的工作方式,越来越被人们接受,便加以大力推广和普及。以至于斧子打枝的方式日渐萎缩,并渐渐在山场里销声匿迹了。我这样的老牌打枝工,没有人再来找我去山场,只能闲赋在家,我竟然失业了。
小包那年冬天的特立独行,悄然间改变了一个事实。拖拉机改变了集材方式,让牛爬犁回家了。油锯的蓬勃兴起,取代了大斧子,让我回家了。当年不屑于油锯的人,在不知不觉中被淘汰,细细想来,也就不觉得奇怪了。时代在进步,总是要淘汰一些陈旧的东西,这些东西退出了人们的视野,封存在记忆的深处了。
因为绿水青山的理念全面地推广,曾经的伐木人便封存了所有的采伐工具,开始了护林工作。在这里发现小包,他就是在为别人看护林班呢,曾经的伐木人,此时放下了油锯,不知在做何感想呢?回忆过去,看看现在,他已经不年轻了,而我也两鬓斑白,岁月沧桑,不免让人感慨万千。
他一定要留我吃饭,两个人在一起叙叙旧。我答应下来,其实心里有着这样的想法,这些年过去了,他的歌声是不是还如当初,还有来自草原的味道呢?
我还得和他唠叨一下林子里的用火。尽管他是老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