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从推敲说起(随笔)
就寝时恰值雨敲窗,翻许慎的《说文解字》,适才看到其对敲字的解释为“击头也。一曰横擿也”,今之掷字。横擿,横投之也。如此这般书面语的解释难免让人迷惑或觉得晦涩难懂,突然就把这距离拉开了。敲,本义叩击也。由此思忖起来,便想起古时诗人们作诗时推敲文字的故事来。仔细琢磨、反复推敲、审慎用词,是写作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于是,便写下《从推敲说起》这篇文字。
“推敲”一词,古而有之。刘勰《文心雕龙》中提到:“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成章,积章而成篇。”揭示一首诗或一阕词里词语运用的恰切与否,直接影响整个作品的表达效果和整体感受。普通人会把其理解为推门、敲门之意,文人则引申到文学创作中用以精炼文字、提升美感,不啻一种创作手段。推敲于文字必不可少,比如贾岛《题李凝幽居》一诗中“推”与“敲”的反复演算与琢磨,王安石《泊船瓜洲》中“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绿”字的多次替换与多种尝试,显然“推敲”都在潜移默化发挥作用。而今许多人倡导“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写作方法,认为反复推敲,刻意追求文字工整,相当于破坏作品浑然天成的意蕴。所以,曾经这些出色的作品因反复推敲而出彩,或是严肃的创作理念,已被淹没在历史长河里。其实,推敲淬炼与浑然天成,虽然是两种不同的创作风格,二者难以臧否也难分伯仲,但要认真去思考与对比,便会发现二者殊途同归。文学掌故以及正史野史里,用到推敲方法精炼文字的故事显然不胜枚举,这里不妨撷取一些熟悉或陌生的典故,来说一说推敲。
一、王安石与“春风又绿江南岸”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彼时高中课本学到《泊船瓜洲》,只觉这“绿”字用得甚好,后又经大学修学《古代文学史》,才对此字产生的过程有深入了解。原诗第三句本为“春风又到江南岸”,想来此时冬去春来,有风拂过江南的河边,应是绝美场景,然则王安石用风“过”江南,场景已有,但读来死板老旧,缺乏诗意,已完全失去春风到江南的景象。因而反复琢磨之后,王安石提笔将“到”字圈出来,改为“过”字。
春风又过江南岸,想来这回应是合适了。“过”字比起“到”字确实生动不少,还把春风一掠而过的动态场景写出来,该是妥帖。然推敲后又发觉,虽然动态化了,但若想用来表达自己想回金陵的急切心情仍然显得不足,他又把“过”字圈出,改替为入、满等十余字后仍觉欠妥。于是放弃推敲,而是去船头吹风缓解。
此时湖堤杨柳掩映,极目远眺,满目春色,一片绿意盎然。江南的春天与北国风光应是天差地别的,北国冰封的场景不曾存在,反而千里莺啼绿映红才是江南春天该有的场景。如此想来,之前选用的十来个字里,竟然没有一个合适,反而想起绿意盎然的“绿”来,绿色应该是有生命力的,而绿色也合该是此时盼归金陵的王安石内心隐忍的冲动,所以想到了使动用法,将“绿”活用作动词,来形容泊船瓜洲时,王安石的迫切心情和眼下看到的江南盛景。如此一个“绿”字,让这首诗成为写景名句。
二、苏小妹与“轻风扶细柳,澹月失梅花”
清代褚人获的《坚瓠集》记载了苏东坡、黄庭坚和苏小妹的一则讨论诗词的故事,读来颇为有趣。
轻风细柳、淡月梅花的景致已然不可多得。苏小妹说二者中间需加一字,成五言对联,于文人来说自是不难,于是东坡很快对上回曰:“轻风摇细柳,淡月映梅花。”疏影淡月,风摇柳腰,已是极美,然苏小妹回答:“好,但是不够好。”显然小妹认为兄长的出句仍有可以精进或是锤炼修改的地方。黄庭坚则对句:“轻风舞细柳,淡月隐梅花。”因风而舞的纤细柳条,因月微隐,梅花忽明忽暗,这般场景实属不可多得。但小妹又回答说:“也不够好。”东坡随即问道:“那你说加上何字才算好呢?”苏小妹道:“轻风扶细柳,澹月失梅花。”东坡、黄庭坚拍手叫好。
这个炼字推敲的经过在《坚瓠集》里只是精简而粗略地记录几句话,却道出“轻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为何会更好。“扶”字运用拟人手法,写出风的温柔和柳的纤弱,二者相合,如你侬我侬的情侣一般体现出亲昵姿态,相比“舞”、“摇”来说,更加拟人化和鲜活化,生动描绘微风徐来柳枝轻轻回应的柔美景象;而“失”字对淡月和梅花的相合场景表现出一种朦胧美景象,既强调和点明月光皎洁,又强调梅花的高洁,月与梅相互映衬,却又不甚清晰,如此这般朦胧的场景,显然比起“映”和“隐”来说更为契合了。
中国古代文化,十分讲究协调美和匀称美。苏东坡与黄庭坚的对句在文学视野里不可谓不好,之所以苏小妹的对句更胜一筹,就在于更强调均衡美。摇与舞,其实都带有拟人化倾向,但与“扶”比起来,便缺少一层意境,苏小妹的对句更加协调融洽,既突出风的轻柔,亦强调柳的纤细柔弱;映与隐,都是突出一者而淡去另一者,相反苏小妹对句的“失”字,既有对整体景致美的形容,又有对梅花和淡月各自的强调与相融。一步步推敲之后,沿袭下来成为最佳的对句,便是苏小妹一句“轻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这是苏东坡、黄庭坚和苏小妹共同推敲锤炼出来的句子。虽然《坚瓠集》里只有简短的几句话描述,然而,其中心情和思绪、选择与推敲所表现出来的创作态度,才更值得我们学习。
三、高适与“前村月落半江水”
唐代边塞诗人高适在两浙视察途经杭州清风岭时,于禅寺借住。彼时,秋意渐浓风送爽,于禅寺中观望,苍劲古松中有白鹤忽闪翅膀。月夜时分,露沾衣湿,古松傲立挺拔,古刹幽雅清净。高适平添几分诗意,极目望去,忽明忽暗的江水映照着前村一抹残月之光。于是他情不自禁在僧房墙壁题写一诗:绝岭秋风已自凉,鹤翻松露湿衣裳。前村月落一江水,僧在翠微闭竹房。
待他巡视离开后,途径钱塘江时,正当月亮西沉,而江水在月落时会被遮盖得只剩半江水,并且月亮西斜反映的是江水随潮涨落的客观景象。他联想到在清风岭所见的月亮也是西沉的,便觉自己写“一江水”甚是不当,内心略觉缺憾。尽管走出约百里,但他迅速忙完公务,匆匆赶回僧房改诗。怎料当高适赶到禅寺时,才被方丈告知此诗别人已经替他将“一”改为“半”。
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诗词或是文章,均需准确表达出所描绘的客观事物,这需要作者细致入微的体察。尽管高适改“前村月照一江水”这句诗时,没有贾岛反复琢磨推敲的过程,没有王安石屡次多字替换的经过,没有苏东坡、黄庭坚与苏小妹相互讨论推敲和定字的场景,但高适只一次经历就悟得“半”比“一”更客观生动,看似没有反复推敲的经历,却有着对文字一丝不苟的态度。区区一字,已定得失。
四、贾岛与“僧敲月下门”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说起推敲,必然不能忘记贾岛。因一推一敲的考量,而使得《题李凝幽居》流传千古。南宋时期胡仔编撰的《苕溪渔隐从话》中专门记录贾岛“推敲”一事,以供后代观瞻学习。中学时代学《推敲》一文时,正值懵懂叛逆之际,只觉得贾岛令人堪忧,一个字而已,竟是如此这般左挑右选,只为一个“推”还是“敲”字的抉择,痴迷到在大街上为之发呆而成为笑谈。
《推敲》一文,记录的是当时贾岛去拜访李凝却恰逢李凝不在家,于是有所感写下的《题李凝幽居》一诗。贾岛至李凝居所时已是深夜,不料李凝并未在家,结合当时场景写下:“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过后贾岛回想起来,又觉“推”字不好,主人不在家,直接推开门显得没有礼貌,反复思虑,深觉不妥,斟酌之后,又觉“敲”字宜用,然而深夜时分,明知主人未在家还敲门,复觉得此举多余,一番纠结,难以抉择,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之后,在一次骑驴的路上,贾岛做出推和敲的姿势,以便斟酌选何字为好。深思之时,竟撞到韩愈的车架。韩愈问及何事,才知贾岛为此事烦闷,便给出用“敲”字为佳的建议。因为“敲”字既彰显出访客的礼节礼貌,又因为当时夜深人静的场景,一个“敲”的动作,可能惊醒宿在池边树上的鸟儿,愈发以动衬静,显出周围的安静,一字多用,岂非妙哉!也是因此,贾岛推敲的故事传开来,并一直延续至今。
推敲之为,在普通人眼里似乎多此一举,然而在古代文人看来却非同小可。只一个“推”和“敲”的考量,既包含着中国文学中的礼节和修养,又有着作者深思熟虑的考量与抉择。在近体诗的世界里,每个字的选择既要合辙押韵,还要能诗词唱和,并且因为诗词字少,高度凝练,更显得每一个字都一精再精,韵味深远。所以有“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句。古人作诗,显然已经将炼字作为必备功力,并留下许多动人的故事。
贾岛是苦吟派诗人的代表,所谓苦吟派就是为一句诗或是诗中的一个字,穷尽努力,煞费苦心。贾岛曾有写一首诗花几年的经历,这种创作中仔细观察、反复琢磨、审慎用词的创作态度和文学精神,不能不令后人钦佩。
曾在百度贴吧看到有网友说:写诗又不是搞科学,为什么高适非得去改那个字,让人匪夷所思。当时看到这个发帖,我颇为震惊。为什么会有人觉得反复推敲是太过较真,锤炼更正是搞科学?
俄国文艺理论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曾经提出“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理论,这是我们一直所推崇的。而这个命题的基础是,艺术首先必须是生活。以上四个推敲的故事,便是源于生活的表现,亦是高于生活的辩证。这些诗人通过现实场景联系、既定文化知识背景支撑,来进行创作,是不脱离现实的表现。而反复的琢磨、推敲与订正,既要不违背约定俗成的礼节礼貌,又要契合诗境优美和谐、韵味隽永,这是很难达成的。去年帮朋友修改一篇峰会发言稿,朋友支持的观点是“不事雕琢,返璞归真”,他在发言稿中坚持认为经过太多雕琢打磨和推敲的文字已经破坏掉原本的浑然天成意韵,虽然帮他修改完文章,但他的观点我实是不敢苟同。
当今的社会创作背景之下,因为每个作者的创作方向不同、擅长体裁不同、倾向风格不一,所以很难说“浑然天成”的创作好还是“推敲雕琢”的文字更好,但推敲在创作中是必不可少的,它已经成为创作中的一种必有的思维活动。我们不可能完全脱离于现实而天马行空的创作,也不可能不加修饰、粗制滥造。文字工作,其实是一种语言建筑。只有用好一个个的字词,这幢建筑才能坚固而美观。我们的创作构思就是一个推敲的过程,在构思文章过程中,我们会不自觉地考虑怎么设置文章结构合理、应该写几个部分等,都属于推敲的过程,因而我说每一次创作都是一个推敲的过程。可能是推敲一个字、一个词语、一个句子、一篇文章,甚至是一本书,这些过程显然都有推敲这种思维的痕迹存在。因而,所谓不事雕琢、浑然天成的文章其实是不存在的。即使一挥而就,也是基于至臻成熟的斟酌和反复选择的推敲。
汉字特殊的文化背景,决定古代文人的创作必须含蓄而简约,因而为一字一词进行推敲自然寻常。我们在阅读和欣赏古人作品的同时,也应当学习古人推敲的精神、创作的态度,用一种庄重而诚挚的态度对待自己的作品。因为,这也是对读者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