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手机(小说)
冯小刚在他的电影里说“手机是手雷”。可对于本文的主人公望发来说,手机不是“手雷”,而是病。因为一只手机让他得了一场心病。
那天天刚蒙蒙亮,望发便早早地起了床,赶上两头大肥猪上了路。那个时候还没有商品猪饲料,以及催肥剂、廋肉精等化学药品出售,这两头猪全是他家里用猪草和剩余粮食,花了一年的时间养大养肥的。他准备将它们赶到城里的生猪交易站,去卖上一个好价钱。前几天,他已经跟人商量好了,准备合伙出资承包村子里的一座鱼塘。他打算就用这两头猪做本钱,换句话说,他的希望就全部寄托在这两头猪身上了。
一路走来,猪也没跟他弄多大的别扭,很顺利地就到达了生猪交易站。正如他期望的那样,两头大肥猪卖了个好价钱,整整一千二百块呀!他想,这些钱交上合伙金那是绰绰有余的,剩下的钱,还可以跟老婆及孩子们添点儿衣服,买点儿零食什么的。这么一大把嘎嘣脆的新票子攥在手上,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令他不到四十岁脸上的皱纹,像那秋天的菊花一样盛开。
兜里揣着这么一大笔钱,望发不敢怠慢,什么逛街,上馆子都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一心只想着赶快回家,立马交上承包费,然后好一门心思地去干自己的活儿。因此他来到了车站里,买好了车票,准备搭车回家。离开车还有一会儿,于是他在候车室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早上起得早,一路上东跑西颠的,有事干的时候还不觉得咋样,现在一坐下来,整个人一放松就有点儿发睏。他平常在家干活的时候,练就了歇下来就能迷瞪上一会儿的本领,还得先点上一根烟,然后开始眯上眼睛,一边迷瞪,一边吸烟。那时候,带烟嘴儿的香烟还很少,大家都是抽没嘴的香烟。他有一个本事,就是人睡着了,烟也吸得只剩下一圈儿烟纸残留在嘴唇上,连一根烟丝都不剩下。这是他的独家本领,那是谁也学不了的,别人不是烫了嘴巴,就是连烟灰带烟丝都一起吸进去了。可是他哪里知道,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危险正俏俏地向他袭来。
这时,一个小偷悄悄地靠近了他。很快又悄悄地离开了。
毫不知情的望发刚刚才迷瞪了一会儿的工夫,也就三五分钟吧,突然一个激灵,他心说我这会儿可不能睡呀,得好好地护住兜里卖猪的钱呢!当他猛地睁开眼睛,伸手去摸那装钱的兜儿的时候,糟了,发现那里已经瘪瘪的,空空如也,里面的钱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不翼而飞!
汗水立刻顺着望发的发梢和下巴,吧嗒吧嗒地往下滴。他嘴巴里下意识的嗫嚅起来:完了完了,这下真是完了!那两头猪可是全家人整整一年来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地喂养起来的呀!从买猪仔开始,多少个日子里,一家人夏天顶着炎炎烈日打猪草,冬天冒着雨雪到几里外的粉条厂去拖潲水,这猪身上可寄托着全家人的全部希望和梦想啊!现如今种粮食根本就落不下什么钱来,可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家里的人情客往要钱,孩子上学要钱,生个病上医院也少不了千儿八百的,有时候为了省钱就只得忍着。种粮食的钱还不够上交的,一年的收入就全指着这卖猪的钱了,而且这卖猪的钱还是准备回去交鱼塘承包费的呢!可现在一下子就没了,让我回去怎么向家人交代呀?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失望和悔恨在望发心里交织着,他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大嘴巴。旁边的人用疑惑的眼神瞧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他发现自己在人面前有些失态了的时候,就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想,雁过留声,人过留影,那么大一笔钱不见了,多少总会有一些蛛丝马迹的。于是他挨顺序逐个地打听起来:“麻烦问一下,您看没看见刚才有谁到我身边来过?”
大家都是出门在外,有谁会去关心跟自己不相干的事情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他得到地回答全都是摇头,“不知道。”他突然想到了车站警务室,于是起身去报警。值班人员先让他登了记,然后教育他说:“我们一再地提醒,要大家注意保管好自己的行李及贵重物品,可是就有那么一些人不当回事儿。现在吃亏了,知道来找警察了,我们又不是神仙,一时半会儿哪破得了案呢?先带我去你坐过的地方看看吧。”
望发一听这话,心里直想发火:“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车站的治安不好,反倒责怪起旅客来了!”可一想是自己有错在先,对别人发火能起什么作用呢?况且自己还有求于人。算了算了,只能算是自己倒霉。望发带着警察来到了原先坐过的地方,可是那里已经坐上了别的人。警察找周围的人问了问情况,也没问出个头绪来。于是对他说:“回去等着吧,破了案马上通知你。”
望发知道这下是真的没指望了,即使抓到了小偷,钱也会被他花光了,破不破案对自己来说已没什么意义了。于是他懊悔地走出车站,来到了大街上,胡乱地溜达起来。心想,如果那小偷被我抓住了,一定狠狠地揍他个半死!可溜达来,溜达去,也看不出来到底谁像是小偷的样子。倒是肚子里咕噜噜地叫唤了起来,早上起得早,走得急,也没来得及弄点儿东西垫垫肚子。原本打算卖掉猪后赶回去再吃早饭的,可经过这一番折腾,现在感觉得又饿又累,还有点儿头昏眼花似的。于是他条件反射地来到了一家小餐馆门前,可是一摸口袋,一分钱没有,只能先向老板讨口水喝了。不知是还早呢?还是老板有事出去了,店内一个人都没看到,他连问了几声:“有人吗?有人吗?”
没有听到任何回音。他于是找了个角落坐下,一是想等一等,看过一会儿有没有人出来;二是也想歇歇脚,喘口气再走。可当他刚一坐下,屁股底下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低头一看,椅子上有一只紫红色的女式背包,他忍不住地打开来一看,里面全是一些女性用品,什么化妆品,卫生巾等等一大堆。再一拨弄,里面露出来了一只挺新潮的手机。天啦!这真是天上掉馅饼,我居然捡到了一只手机啊!手机在当时还只是一些大老板,或是一些赶新潮的人士才有的奢侈品,现在居然有人把它遗失在这里,还被我捡到了,真是苍天有眼啊!知道我刚刚丢掉了卖猪的一千二百块钱,马上就还给了我一只手机。这手机可比那肥猪值钱得多了!
但是,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是不应该拿这个手机的。因为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别人的东西不能要,如果要了,那就是小偷的行为了。这要是小时候被妈妈知道了,那可是要剁手断腿的呀!所谓小时偷针,长大偷金,那将为世人所不齿!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如果拿了别人的东西,那将一辈子心中都会有愧的。但是,想弥补损失的心理实在折磨得他难受极了,诱惑又摆在眼面前,他在心里劝着自己,反正是别人遗失的东西,反正也没人看见,这只是捡拾,不能算偷拿。捡拾和偷拿是有绝对区别的,就算是拿它来弥补自己的损失吧。但是他转念又想,可那毕竟是别人的东西呀!别人的东西怎么能归为己有呢?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拿过别人的任何东西呢!现在仅仅为了一只手机,就要污了半辈子的清白,这值吗?想到这里,望发又将手机又塞回进包里去了。但他心里确实又有点儿不舍,于是又劝自己道,我一没偷,二没抢,只是在这里歇歇脚,这只手机就刚好被我捡拾到了,而自己又刚刚被小偷偷走了卖猪的钱,就算两抵还不行吗?不过,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这样思来想去的,望发在他的内心里斗争着,一连好几遍,最后想弥补损失的望发占了上风,他索性连包一起塞进了自己的怀里,所谓一不做二不休。可毕竟是做贼的心虚,临走前他还小声地又问了一遍:“有人吗?”还是没有人回答,于是他慌慌张张地出了门,也不敢在街上停留,直接去了车站,正好到了开车时间,他掏出一早买好的车票,上车就走。
望发搭着车一直到了镇上。本来他应该在中途就下车回家去的,可为了处理那只捡拾到的手机,他没敢在城里久留,直接搭车来到了镇上。在镇上他找到了一家二手手机收购店,人家开给他的价码刚好也是一千二,真是巧了!这世上还真有这么巧合的事儿,自己刚刚丢了一千二,转眼又回来了一千二,这是老天在眷顾我吗?他心里真是高兴极了,现在他眼里看到的全是失而复得的钱,以致忘掉了那只手机是怎么来的了。
当他再一次地拿到那笔失而复得的钞票以后,心里边又重新踏实起来,情绪也放松下来了。他想,那小偷偷了钱,无非就是去吃喝玩乐,那本来就是自己的劳动所得,可自己却不舍得吃,也不舍得喝,结果被小偷拿去享受去了,刻薄自己这是何苦呢?于是他决定不再吝啬,顺道来到了菜市场,砍了一大块猪肉,还买了一壶酒,准备回家去也让全家人改善改善。他也想透了,钱是供人拿来使的,不是用来桎梏人的。既然失而复得,那就应该好好地犒劳犒劳自己以及家人了。
回到家里,当看到全家人又吃又喝的那股子喜庆劲儿的时候,望发心里得意极了。酒酣耳热之际,他便把自己今天的奇遇炫耀似的述说了一遍。儿子听后佩服地说道:“老爸你真了不起,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偶像!”
听了这话,望发更加地飘飘然起来了。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而这件事又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望发会很快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的。
自从交上了鱼塘承包款后,望发跟合伙人是全身心的扑在鱼池上,割鱼草,投饲料,堵水口,拦漏跑。他们几乎把自己的全部理想和希望都寄托在了鱼身上,一心巴望着鱼儿长得又快又肥,还能卖上一个好价钱,以此来彻底地改变目前困窘的生活。正当望发全身心地几乎是忘我地投入到劳动和期望中的时候,有一天,儿子放学回家,也学着他爸当初得意的神色,讲述起了自己今天的奇遇:“真是神了!咱家人的运气咋就那样好呢?先是我爸刚刚丢了卖猪款,立马就捡拾到了一只手机,而且卖的钱还恰好跟卖猪款一样多。今天轮到我也遇到了这样的好事情了。上课的时候,不小心我的钢笔掉地上摔坏了,心想回来少不得一顿打骂是小事,可家里哪有钱给我去买新的呢?那以后上学我拿什么用呢?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好运气就自动送上门来了。就在放学以后做值日的时候,心里正愁着这事儿呢,忽然扫帚底下传来一声金属的声响,低头一看,竟是一支崭新的钢笔!而且还和我原来的牌子是一模一样的,还真是巧了!一定是哪个马虎的同学丢了刚买的钢笔,到现在还没有察觉呢!瞧瞧四下没人,我连忙悄没声儿地揣进了兜里。心想这下可好了,回家也不用挨骂,也不用向家里要钱买笔了,家里也省下了买笔的钱,这该多好啊!”
望发听到这里,脸上的神色马上阴沉了下来。如果在往日,望发一定会挥起手来,结结实实地给儿子一个大嘴巴子的,可是今天,他觉得自己身上有点儿底气不足地感觉。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父母是孩子的第一老师,上行下效,儿子这是在向自己学习呢!现在他很想给自己一顿嘴巴子了。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放牛,偷摘了驻军部队长在围墙外的一只南瓜,那时节生产队里分配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兄弟姐妹五人正处在长身体的阶段,像群小猫咪似的,整天围着父母要吃的,可是除了生产队里分配的粮食,再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填肚子了。记忆中那时节从来没有哪一顿吃饱过,只能是忍着,强忍着。父母没有办法,只得预支下个月的口粮,下个月再预支下下个月的。这样寅吃卯粮造成的结果是,家里的粮食永远都不够吃,他们的肚子也永远填不饱。如果是在夏天,那日子就好过一些了,因为夏天到处有瓜果,随便弄点儿就可以填饱肚子。后来生产队里为了提高粮食产量,把种瓜果的地全都种上了粮食,他们饿肚子的日子更多了。那天望发和几个小伙伴放牛的时候,来到了驻军部队的围墙边,忽然发现绿葱葱的藤蔓中有几只半大的南瓜,瓜皮绿油油的,见了让人真想咬上一口呀!可生南瓜是不能够吃的,于是他们一人摘了一只,拿回家去,准备让家人饱餐一顿。就在那天晚上,因为偷摘部队南瓜的事情,望发挨了父母一顿结结实实地打,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直到半个月以后才渐渐消散。这还不算完,当天深夜,还让他们抱着南瓜抹黑送了回去。末了还骂道:“我咋养了你这个偷儿呢?真是丢人哪。小时偷针,长大偷金,你这样真是让我没脸见先人了!”那样子比死还要让父母难受。
想到这里,望发的脸上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看到他愤怒的眼神,儿子稚嫩的脸上也一阵儿红,一阵儿白,一副无所手足无措的样子,看来他是真正地被自己的父亲给吓坏了。望发在心里自责着自己,就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拿了别人落下的一只手机,现在儿子也学起自己的样子来了,昧下了别人的一支钢笔!“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全班同学都把你当小偷对待,那学还有脸面上得下去吗?”看到儿子那张被吓得惊慌失措的幼稚的脸,望发只得强压住心头之火,先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温言款语地对儿子说道:“首先是爸爸做错了事,你不能够向爸爸学习,别人的东西咱不能要。一个人只有正直诚实不贪才能够在这个世界上立足,才能够头高远望,才能够在别人面前不跌份儿!否则,那是会遭到众人鄙视的呀,你将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的呀!孩子,明天你就把这支钢笔还给人家,你爸就是不吃不喝,咱也要攒钱去买一支新的钢笔给你。从现在起,我还要想办法把那只手机去还给人家,不然的话,它也会压得我这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