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升初三。学习中游偏上，数理化一沓糊涂。村里考上大学的姐姐们自己办了辅导班，每人几百块，从此我拿着借来的初三课本和十几个人挤在粮囤改成的教室里，每天过得生不如死。
　　 大概过了十几天，那个下午我妈突然到访，告诉我亲戚家出事了，他们要去看看，让我下课后立马回家。
　　 他们走得匆忙，没告诉我是什么事，也许那会儿他们也没料到，那个从小到大皮得人神共愤的孩子，会走得那么急迫。
　　 那孩子，是我表舅家一个弟弟，大概比我小三岁。真名不便说，逝者为大，我不知道哪位表兄为他起的绰号，跟着叫到大倒也觉得亲切，他叫“红洋芋”。从小长得清秀，四方脸，小平头，骨瘦如柴，浓眉大眼，性格时好时坏，也许是那会他和我们都在使劲儿叛逆的年纪，十二三岁的人，和周围较起劲来有模有样。他曾在学校和我遇到时，眉飞色舞地谈天说地；听说他功课不错，但老因为拖延被罚；听说他半夜三更爬起来上厕所，大夏天晚上没人看见，出了窑洞宿舍的铁架床赤身裸体跑到学校西北的公厕，莫名其妙就进了男厕旁边的那个……
　　 说也奇怪，“红洋芋”皮成那个熊样，也不知道哪点对了我们哥几个的口味，我们一帮子表兄弟逢年过节凑在一起，最爱折腾他。也爱去他的房间，农村的大瓦房里一张木板床，旁边靠着组合柜电视机，再往后就是满坑满谷的玩具，胶皮的熊猫大象，塑料的坦克飞机，应有尽有。也许是太过喜欢他，那年暑假邻居家有个亲戚的孩子来玩，趴在我家门口往里张望，我神经恍惚以为是他来了，一通追赶下来吓得人家孩子魂不守舍，我为道歉把他勉强请回家玩，因为他们俩实在太像了。
　　 时至今日，我也不太清楚他离开的过程。只是听家里亲戚朋友闲聊时，大概勾勒出了个轮廓。
　　 我那表舅，三十多岁的人了，就爱好个开车，还没驾照，为了生活骑过摩托，电蹦子，后来有了三轮车，最严重的一次事故，是他给人送木料，走的道窄又靠山，一边是长满树的断崖，他在这下坡路上驾着拖拉机，不知怎的突然翻车，胳膊腿骨折养了近一年，惹得亲戚朋友托家带口去看他。
　　 家里老人都劝，他一开车准出事，跟着他提心吊胆不是一两天了，进医院伤筋动骨不是一两次了，花的钱都够翻修他家里那几座瓦房了。我表舅倒也不含糊，一边练着车一边答应大家，一定安全驾驶，再不出错。
　　 这样相安无事过了一两年，直到我初三暑假那个下午。
　　 家里要磨面粉，表舅开着三轮车拉着几袋小麦，载着“红洋芋”和他妹妹，去了离家不到十里路的磨坊，那磨坊建在柏油路边，周边几家人零散的住着，路边是杂草丛生的农田。那条路是只有两车道的南北主干道，轿车摩托农用车大卡车随意变道，轰响驶过。
　　 一路无事，磨完面粉拉着几个麻袋和孩子往回走，路况不好前边一个大坑，迎面呼啸驶来一辆卡车，表舅也许车速过快，下意识的刹车打方向盘往路边靠，两个孩子坐在颠簸的铁皮车厢弄得屁股疼，“红洋芋”扶着栏杆坐在矮小的组合车门上。表舅这快速又突然的转向，让三轮车顺着惯性往一边甩去，两个孩子被甩出车厢，妹妹摔在了路边杂草堆里，“红洋芋”没抓牢栏杆被甩下车，摔在柏油路上，根本来不及爬起来，三轮车的后轮直接从他肚皮上一碾而过。
　　 他下意识的回过神来，气若游丝地对吓傻的表舅说：“爸，快给我看病……”
　　 没撑到几十里路外的县城医院，“红洋芋”在此之前，已经一个人悄然离开了。
　　 一大家子几十人又气又急，对着表舅一通惋惜教育，但于事无补，表舅神情恍惚，颓丧不堪。三天后，“红洋芋”被葬在自家果园，年纪小的孩子农村没有选墓入坟的习惯，找了个风水先生测了方位，挖了坑送葬了事。
　　 我妈去了四天，回来惊魂未定。
　　 我在家守了四天，日出上课，傍晚回家，丝毫不知此事，没有亲自去送自家兄弟，是我到现在想起，仍觉遗憾的事。如果可以，兄弟，哥真想和你一起长大，也许你会比我还高，也许你会凭一张帅脸祸害无数女孩，也许你会找个自己喜欢的专业考上比我还好的大学，也许你不会永远留在十二三岁……
　　 不过这个遗憾，我用了另外的方式来弥补，来纪念。
　　 我一直在写一个剧本，关乎中国的青少年行为矫正学校，包括杨永信的网瘾治疗、豫章书院的禁闭殴打等等在内。里边主人公性格形成的主因，就是我弟弟“红洋芋”的故事。如果有可能，兄弟，未来影像见。也许它会和万千人分享你的故事，也许它不会出现在银幕上，只做为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纪念。
　　 我真的觉得有纪念的必要和意义。
　　 “红洋芋”的离开成了大家共同缄默的话题，他的一切被人刻意地抹杀掉，收起照片，扔掉玩具，似乎他从未存在过，从来都不是自家的孩子。一年多之后，表舅让妻子顺利怀孕，家里添了一个嗷嗷哭叫的男婴，多年过去，也渐渐长大，死活不像“红洋芋”那般，不着边际，无拘无束，心机着天真，机敏着叛逆。
　　 也许每逢佳节，表舅他们，包括其他亲戚也是会有人默默想起你来吧，就像我一样，从不让人知道，我在想你。
　　 “红洋芋”，兄弟再见。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你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我们周围，也是一种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