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牛跟着师傅进城干装修已经三年多了。这是大牛的福气。这不止因为师傅的活儿精细，更因为师傅处处为雇主着想，人品好，大到用什么样的木料，小到用什么样的铁钉，都会给雇主列下一个极其详尽的明细。活儿精细，人品又好，口碑自然就好，往往是前一家的活儿还在进行当中，下一家的活儿就已经列队等候了。三年多了，大牛跟着师傅一直住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村子里。说是住处，其实跟旅馆差不多，空的时候多，住的时候少，一年当中差不多有大半年的时间都住在正在给别人装修的房子里。这不仅免了每天往返的奔波之苦，更免遭了一些鄙夷和嫌弃，因为他们每天出力流汗，身上难免就会带着些汗腥气，不知多少次，只当他们一坐上公交车，周遭的人群差不多都捂起了鼻子，唯恐避之不及。
　　 转眼间，又到了乡下忙秋的时节，师傅家里的田多，师母一个人忙不过来，师傅就把剩下的活儿交待给大牛，然后回乡下帮助师母收秋去了。
　　 时间已然是深秋，可天气还一如既往地燥热。这天大牛收了工，先是站在厕所里水龙头的下面冲了一个凉，再又换上妹妹新近给他买下的一套裤头背心，然后就从“家里”走出来。白日里做工的时候，大牛就想好了，来城市这么多年，他和师傅做工的楼盘差不多都在城市的边缘处，虽然有时也会出没于城市，可每次都是擦肩而过，最是迷人的城市的夜，根本就不曾来得及欣赏过，可巧眼下的这个活儿，正处在这座城市的正中央，既然有了这样的绝妙机会，最好就不要错过它。
　　 大牛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空早已经黑透了，霓虹灯闪耀下的城市如此妖娆，熙攘的人流裹挟着他，这让大牛觉得自己就像一条鱼在城市的大海里游走。他一直往城市的纵深里走着，只等走的累了，才又找了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碗热汤面。小饭馆里没有装空调，热汤面刚刚吃到一半，他就流了满头满脸满身的汗，望着壁镜中热气腾腾的自己，大牛傻子一样憨憨地笑了。吃完热汤面，站在小饭馆的门口外，朝四下里张望了好一会儿，才又决定往回走。
　　 回程的路上，遇见一处街心花园，花园里有吹拉弹唱的艺人，有藤蔓缠绕的游廊，紧随了游廊的走势，有石板凳分列两旁，因了卖艺人营造出来的热闹氛围，靠近游廊两侧的石板凳上，早已经坐满了纳凉的人群，灯光昏暗，虽不能看清楚他们的脸，但能看见拿在他们手中的芭蕉扇一摇又一摇。望着这样的街景，大牛想着天气是如此地闷热，这里是如此地热闹，就索性走进去找了个僻静地方坐了下来。
　　 “秋老虎，闷死人的鬼天气。”
　　  大牛这里刚刚坐定，从花园的暗影里就传过来一声抱怨。
　　  “够好的了，就不要再挑剔了。”
　　 这话是大牛在心里说给自己听的。能够熬到今天这一步，他已经再没有什么遗憾了。曾经他也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孩子，可是就在他临近初中毕业的那一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夺去了他父母的生命，他兄妹三人，他排行老大，在他的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长兄如父。为了照顾弟弟和妹妹，他决然毅然地辞了学。所幸弟弟妹妹都争气，在他的供养下，弟弟妹妹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中再到大学，一路都是青云直上。就在三年前，弟弟二牛大学毕业了，并且在他上学的那座城市里找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妹妹虽然还在上学，眼瞅着也该大学毕业了。弟弟二牛对他说：“哥，我也开始挣钱了，你也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了，妹妹那边由我来供养好了！”只是待他回过头来，早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设若在城里，三十多岁的年纪，或许并不算太大，只是在他那个落后的小山村里，却已经是娶妻无望了。一个人待在家里实在无聊，他就将手中的那二亩三分地往外一包，然后就跟着师傅到城里干装修来了。
　　 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街心花园里乘凉的人们都已经散去，大牛这里站起身来也准备着往回走，紧随了一股浓烈的香气，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就响了起来：
　　 “玩玩吧？”
　　  声音就在耳边，却又像来自天外。大牛急忙扭转头寻了声音望过去，就看见一个陌生女人正在距离他不远处的暗影里站着呢。
　　  “你…你认错人了吧？”大牛根本不明就里。
　　  “哈哈，大兄弟，你也真够幽默的。该不会还是只雏鸡吧？”对方冲他嘻嘻一笑。
　　 事情到了此一刻，大牛才略有所悟。随着那娇滴滴的声音一波波地传过来，像抽丝，惊慌与羞怯在他心底里一丝丝地散去，一股原始的冲动渐渐抬起头来，就像一股股的强电流，从他的心底里窜出，随后就到达了他的天灵盖。
　　 他终于昏了头。
　　 ……
　　 月光如银。如银的月光透过窗玻璃照射在大牛和女人的身上，女人头枕着大牛的一只胳膊睡着了，而此刻的大牛却直勾勾的盯望着夜色里的天花板，再也睡不着了。直到此一刻，他都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跟着女人一起走到她的出租屋里来的。一切如此突然，一切又如此诡异。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此刻依偎在他怀里的这位“不三不四”的站街女，竟然也有着那么多的不幸。
　　 女人告诉大牛，她也来自偏远的农村，像所有进城的人一样，当年她也是满怀了憧憬来到这座城市的。可是就在她来到这座城市打工的第二年，她母亲就得了一种怪病，有病不能不医治，医治却又不能够治愈，而要医治，就需要花很多很多的钱。为了延续母亲的生命，她走头无路，就去找她工作单位的老板。那是一家私营企业，老板很有钱。她当时的想法是：如果有可能，就让老板先拿出钱来帮她给母亲看病，然后她再给老板打工还钱。听了她的想法，老板登时就乐了：“小姑娘，你的想法是有些创意，只是我的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呀？”然后就瞟一眼她漂亮的小脸蛋，再就俯下身子贴着她的耳根说：“让我帮你可以，只是你必须献身。献身，你懂么?”就这样，她一直被老板包养。就在去年，老板出车祸死了，她再一次走投无路，一狠心就做起了站街女。
　　 不幸的人自有他的不幸，而每个人的不幸，却又都有着他的不同。盯望着夜色里的天花板，黑暗中的大牛不由得就攥紧了拳头。他已经想好了，如果她愿意，他就拿自己的收入帮她医治她母亲的病，女人还没有成家，如果她愿意，他愿意娶她为妻，等天亮的时候，他就告诉她，不，不能等到天亮，一等她醒来，他就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