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夕这次来上海出差，没有住酒店，而是住到了如兰的家。
　　 自大学毕业后，这是她们首次见面，显得欣喜又激动，在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晚上，秋夕与如兰像大学时一样，挤在一张床上。而如兰的丈夫清归，搬到了客厅沙发。上大学时，秋夕和如兰不住同一个宿舍，但晚上秋夕总是挤到如兰的小床上，在静静的夜里说着悄悄话。她们一起，度过了很多个这样的夜晚。
　　 秋夕睡在清归睡过的枕头上，她闻到一股洗发水的清香，是清归留下来的。这是她喜欢的味道。
　　 “如兰，见到你真的很高兴。毕业后再没有遇见像你这样的朋友。”秋夕真诚地说。
　　 “秋夕，我也一样。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真希望你也能留在上海。”如兰抚摸着秋夕的脸说。
　　 “其实我很厌倦烟平那座小城的生活，让我觉得很乏味。”秋夕叹了口气。
　　 “别，秋夕。我很羡慕你，有着稳定的工作，惬意又安稳。这是我不敢奢望的。”
　　 “那你想过回烟平吗？”秋夕问。
　　 “我很想回去，可是清归想留在上海。他说他喜欢上海。”如兰口气中带着些无奈。
　　 如兰毕业后就留在上海，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当时留下来是为了糊口，而后又认识了清归，加之清归不愿离开上海，所以一直待在上海。她不喜欢上海的生活，节奏太快，交通拥挤，每天感觉很疲惫。
　　 “你爱清归吗？”秋夕突然认真地问道。
　　 “实话告诉你，我不知道。以前爱过。但现在我们总是冷战。”
　　 “如兰，我觉得清归是个不错的男人。你要好好跟他沟通。”秋夕安慰道。
　　 如兰不想总提清归，会让她想起很多不愉快的事情。结婚后，他们各自的缺点都让对方无法忍受，常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架或是冷战。“不想说他了，说说你吧。你们幸福吗？”
　　 “我们？他常常在外应酬，不着家。我感觉我掉进了一潭死水。”一提起她的丈夫，她就觉得无趣。
　　 “你有想过我们的生活会变成这样吗？”如兰问。
　　 秋夕没有回答，她把鼻子更加靠近枕头，轻轻地嗅了嗅，她喜欢清归留下来的清香。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不觉就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秋夕吃完清归煮的饺子，向他们告别。她拥抱如兰，说：“我还会来上海的。”
　　 清归微笑示意，向她道别。她发现清归有着长长的睫毛，笑起来露出洁白又整齐的牙齿，很干净。她也向清归微笑示意。
　　 这天下午，秋夕又回到烟平，开始每天朝九晚五的生活。
　　 秋夕毕业后就一直在机关工作，每天面对的都是枯燥而乏味的文件，面对的都是严肃而又冷漠的同事。她真的很厌倦，她不想就此乏味到退休。很多次她都想辞职。
　　 丈夫叶兵还是经常在外面应酬。她觉得婚姻也是乏味的。叶兵是经同事介绍认识的，也在机关工作。第一次见面后，叶兵便觉得秋夕是他理想的伴侣，因为秋夕长得漂亮，并且有稳定工作。叶兵觉得带出去有面子，于是对她疯狂地追求。
　　 秋夕一开始并未看上叶兵。她觉得叶兵看上去有些粗糙，感情不够细腻。但当时寂寞的她经不住叶兵的追求，便跟他在一起，之后还结婚了。
　　 热恋期一过，各种问题就出来了。叶兵热衷于应酬，常常深夜才醉熏熏地回家。而且秋夕觉得他是个无趣的人，没有任何兴趣爱好，除了应酬，在家只是玩手机。有时他们做爱的时候，他竟然还翻看手机。这种无趣，让秋夕感到极为恼怒。
　　 秋夕觉得他们的爱河枯竭了。她很孤独，很烦闷。
　　 生活如此沉闷，她不知道每天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待退休，还是在等待死亡？
　　 过了几个月，她想出趟远门喘口气。于是向单位提出休年假，决定去上海。这是她喜欢的城市。
　　 这次，她又住在如兰家。她喜欢跟如兰在一起，也喜欢如兰的家。这里会让她兴奋。
　　 如兰照样热情又高兴地接待了她，只是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她。
　　 第一天，秋夕一个人在上海闲逛，坐地铁，看建筑，看人流。她喜欢热闹。
　　 第二天，清归不用上班，主动提出来陪她逛一天。他在一家网站做编辑，工作相对自由。
　　 如兰觉得是个好主意。这天，清归穿着柔软的卡其色毛衣。秋夕忽然觉得他像一缕阳光，照进了她了心里。而叶兵与他形成了极大反差。叶兵是个标准的公务员形象，每天穿着夹克衫，一副严肃的样子。而且说起话来总是话里藏话，油腔滑调，做起事来小心谨慎。
　　 清归没有带秋夕去游客常去的景点，而是带秋夕去逛了具有烟火味的小巷子，去废弃工厂改造的剧院看了话剧，还一起去路边摊吃馄饨。这让秋夕感觉上海更加特别。
　　 秋夕喜欢看他，他看上去很鲜活，就像上海这座城市，让人血液沸腾。她觉得清归是很有主见的男人，对事物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
　　 而如兰眼中的清归是比较冷漠的，总是沉默不语。但对秋夕，却一反常态，显得更加温热，也许是不一样的秋夕调动了他内在的情绪。
　　 秋夕喜欢上了他，她觉得那条干涸的爱河又开始复苏了。
　　 这天，无疑是很快乐的。
　　 晚上，她和如兰说话不多。她一直在回想白天和清归在一起的样子，甚至想像现在躺在她身边的就是清归。她把头埋在枕头里，努力地闻着枕头上清归的味道，是清归身体的味道，她想轻轻呼唤清归的名字。
　　 接下来的几天，秋夕白天在外面闲逛，下午便很早回家，从超市买来新鲜食物，给清归和如兰做晚餐。
　　 他们一边吃着饭，一边说笑着。之前清归和如兰两个人在家吃饭时，总是沉默不语，显得很冷清。有秋夕的加入，他们也觉得多了很多欢乐。
　　 秋夕从未感觉到这样温暖。尤其清归的笑可以暖透她的身体。她不想离开这里。
　　 最后一个晚上，秋夕和如兰躺在床上，有些不舍。秋夕用手指穿过如兰的长发，认真地对如兰说：“如兰，清归是个不错的男人，好好爱他。”
　　 “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他，我没有了爱的力量。我跟他像是隔着一层膜。”如兰说。
　　 “清归爱你吗？”
　　 “我已经感受不到他的爱。”
　　 “如兰，如果你今生只想和他在一起，请你努力地爱他。我从他眼神里看出来，他是爱你的，只是不会表达。你要去读，给予他回应。”
　　 “秋夕，知我者非你莫属。”如兰高兴地抱着秋夕说，“你能来，真的很开心，期待你下次再来上海。”
　　 秋夕真的还想再来上海。她莫名地喜欢这座城市。
　　 假期结束，秋夕又回到了那潭死水。她觉得没有梦想的生活是绝望的。
　　 她与同事很少来往，况且她不喜欢和同事们聚一起家长里短，也不喜欢背地里议论别人。倒是，别人常在背地里议论她。她无所谓，她没有办法堵住别人的嘴。但是，如果有人当面给她使脸色，她会毫不客气，一定会争吵个不休。
　　 同事笑玲与秋夕同一年进单位，同一年提拔了副科级干部。但她总是暗地里跟秋夕较劲，常常去领导办公室汇报工作的时候，顺便打秋夕小报告。其实秋夕不在乎提拔，也不在乎权力。
　　 一天，笑玲偷偷把秋夕写的汇报材料稍加修改，变成自己的，拿去向领导汇报。这事被秋夕知道，极为恼怒，在办公室与笑玲狠狠地吵了一架。她觉得这份工作实在无聊，之后，索性把工作辞了。同事们都为之震惊。丈夫叶兵更是恼羞成怒。他觉得这么大的事，秋夕不跟他商量就擅自做决定，太草率了。他跟秋夕也大吵了一架，愤怒地把电视机也砸了。
　　 秋夕觉得叶兵始终是个不了解她的人，只知道为自己着想，不知道去尊重她的想法，她的决定。她知道如果事先跟叶兵商量，肯定会招来反对。所以不如不商量。
　　 辞职后，秋夕每天闲赋在家，虽然还未想好下一步，但她没有为自己做出的决定感到后悔。
　　 家里收入明显减少，叶兵耿耿于怀，总是阴沉着脸，常为一些小事跟她发生争执。秋夕内心很悲凉。这不是她想要的婚姻生活。她觉得婚姻应该是有爱的，即便有些争吵。她不想与一个无趣的人就此一生。
　　 经过内心的挣扎，她跟叶兵提出了离婚。她拿着离婚协议书，坚决地对叶兵说：“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这婚我是离定了。”
　　 突然提出离婚，叶兵一时无法接受，气得脸发青，一把把离婚协议书撕了，并打了秋夕一个耳光，大吼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把好好的安稳的生活搞成这样？”
　　 秋夕没有反抗，也没有争吵，捂着打疼了的脸，扭头跑掉了。
　　 烟平这座城市像一台老机器，每天慢悠悠地转呀转。秋夕决定离开这里，告别她的工作，告别她的婚姻，将一条长线就此切断，划上句号。她要去一个她爱的城市——上海。
　　 这一切，她没有告诉如兰。她想到上海安定下来后再告诉她。
　　 她离开了烟平，离开了那潭死水。这次，她想重生。
　　 到上海，在酒店住了几天后，托中介租了间公寓，就住了下来。接下来她拿着简历到处找工作，但处处碰壁。这在她意料之中。她没有灰心，只要能维持生计，她愿意留下来。
　　 不久，她在一家广告公司找了份打字员的工作。这是一份可以给她带来面包的工作。
　　 工作稳定后，她去了如兰家，使如兰和清归感到颇为吃惊。
　　 一阵闹腾后，秋夕帮着如兰下厨，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如兰，如兰觉得很突然又惋惜。
　　 “秋夕，我觉得很可惜。你过惯了安稳的生活，来上海会不适应的。”如兰说。
　　 “什么安稳的生活？那不过是等死的生活。我可不想在烟平静静地等待死去。”秋夕不屑地说。
　　 “秋夕，今年我打算报考烟平的公务员，如果考上了，我会离开上海。”如兰凑在秋夕耳边小声地说，生怕在客厅的清归听见。
　　 “清归会同意吗？”秋夕问。
　　 “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等考上后再跟他商量。”
　　 “你真想回烟平那小地方？”
　　 “非常想。上海这座城市太大了。每天挤地铁，大部分时间耗在路上，太累了。”如兰苦着脸说，“再说，工作又忙。老板给我一份工资，希望我做出两份的工作量。”
　　 这是如兰与秋夕的不同。如兰喜欢安稳，秋夕喜欢不羁。
　　 为了庆祝秋夕来上海，他们晚餐一起喝了红酒。如兰虽然不赞同秋夕的决定，但还是很欢迎她来到上海，以后也多了个伴。清归与如兰恰好相反，他对秋夕的做法大为赞同，并且觉得秋夕是个果断的女子。
　　 吃完饭后，秋夕要回家了。如兰感觉很累，要清归送秋夕去坐地铁。
　　 街灯明亮。梧桐叶老。秋夕穿了件白色的棉质长裙，清归穿着白色棉质衬衣和黑裤子。他们并排走着，踩在梧桐叶上，能听见叶碎的声音。清归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自己，晚上一个人尽量少出门。清归还告诉她，如果心里装着一座城市，这座城市也会装下你。
　　 秋夕表示认同，清归的话总能让她耳目一新。她看着清归长长的睫毛，觉得很生动，突然问道：“清归，你会喜欢我吗？”
　　 清归愕然。然后嘴角一扬，说：“你很讨人喜欢。”
　　 其实，秋夕并不想要得到答案。她知道清归的回答只是敷衍。他们一直默然。
　　 回家后，秋夕一直想着清归，他的模样，他的气味。她是被清归俘虏了的人。她很喜悦。
　　 工作之余，她的世界就是清归，清归就是她的世界。爱是妙不可言的，激起了她内心的柔软。
　　 可清归是如兰的丈夫，想到这点她很痛苦，这算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她不敢再去如兰家，她怕会情不自禁地去拥抱清归，去吻他的睫毛。
　　 她爱清归，她想坦坦荡荡地去爱，去自由自在地爱，而不是每天一个人独饮爱的孤独。爱不是羞耻的，它是美好的。
　　 她想让如兰知道，也想让清归知道。
　　 她每天都想清归，但无处诉说，像要窒息了。她想告诉如兰，尽管将面对的是一个炸弹。
　　 她实在熬不下去，单独约了如兰在一家咖啡厅见面，她无法预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如兰特意给她带来了一件小礼物，一对银色的珍珠小鹅蛋吊坠耳饰。秋夕收下了，并表达了谢意。她知道如兰是爱她的。
　　 她们聊了聊工作，也聊了聊最近的生活。秋夕向如兰问候了清归。
　　 秋夕实在按捺不住，认真地对如兰说：“如兰，我喜欢清归。”
　　 如兰惊愕。空气凝固了半晌。她的脸扭曲了，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是我的丈夫？”
　　 “我有爱的权力。任何人无法阻拦。”秋夕理直气壮。
　　 “可他是我的丈夫。”如兰提高了噪门。
　　 “任何人我都可以去爱，这是我的自由。”秋夕争辩道。
　　 “你的爱是无望的。”
　　 “不。你有问过清归吗？！”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如兰有些崩溃。这是从未进入她想象范畴的事。她第一次和秋夕争吵，把多年积攒的情谊碎得四溅。
　　 “如兰，我只想把我的内心向你坦白，你应该知道。”秋夕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如兰，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我爱清归，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在一起。你能感受吗？”
　　 “那我的痛苦，你能体会吗？我是要失去你，还是要失去清归？”如兰像是发疯了。
　　 “如兰，我现在没有办法。”秋夕无奈地说。
　　 如兰端起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她不想再争吵下去。她心乱如麻。
　　 秋夕说完，觉得很痛快。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进一条死胡同。
　　 在上海，如兰本已感觉很疲倦，加之秋夕的突然，她想回烟平的欲望变得更加强烈。一有空闲，她便看书。她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这次公务员考试上。如果能考上，她想回烟平先平静下来，再来考虑她和清归感情上的问题。
　　 很长一段时间，秋夕和如兰都没有见面，也没有联系。
　　 秋夕换了份工作，在一房产公司做文案。这些工作比在烟平有趣得多，更能激发她的能量。只是心里一直装着清归，想念他生动的长睫毛。而如兰，她同样也挂念。
　　 很多天后，她接到了如兰的电话。
　　 “秋夕，我要离开上海了。我考上了烟平的公务员。”如兰平静地说。
　　 “祝贺你，如你所愿。”听到这个消息，秋夕发自内心地祝福她。
　　 “清归他不会跟我走，他说他只想留在上海。”
　　 沉默了一阵后，秋夕说：“如兰，走的时候告诉我，我去送你。”
　　 一个秋天的下午，绵长的细雨斜在枯老的梧桐叶上，如兰去了烟平。秋夕留在了上海。
　　 （作者注：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