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片乌云盖过，天空中，像一匹黑马奔来，啃掉了半边天。风刚起，就见一个落魄的中年男子，正挨个向垂钓者讨要钓钩。有的人没搭理他，也有人不耐烦，随手从包里拿出一排崭新的鱼钩，扔给他，摆摆手，示意其自己挑选。
　　 中年男子倒不贪，只挑选其中一个，便弯腰答谢一下，随即离开。
　　 他是来报仇的。尽管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神经病，或是患有严重抑郁症。在他看来，比起复仇，这些都算不上什么。
　　 落魄的中年男子讨要完钓钩后，来到山顶的一间破木屋里，开始把讨来的鱼钩用一根很粗的长麻线挨个串起来。对他而言，生活的一切，除了这间破房子和这些讨来的鱼钩，其他都是不复存在的。
　　 一个月前，他还有三叔陪伴。可现在三叔死了，就死在他脚下的这座水库。
　　 这座水库有着悠久历史，至于是哪年形成的？倒无从考据。人们只知道，在这深山密林中，在这个村落里，祖祖辈辈传承下来，它就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人们也早就习惯在这野泳、在这垂钓、在这与远古时空的太阳和谐共存。
　　 当然了，有时也与危险共存。
　　 三叔是被黑熊咬死的，中年男子坚信自己的判断。他知道三叔喜欢夜钓，且只喜欢在同一位置。
　　 出事地点就是他三叔经常蹲守的位置，因他从拖走三叔的痕迹中找到了很多黑熊毛，卷得像钨丝一般，还有三叔的衣服，被枯枝与锋利的石子磨成了碎条，至于那条长长的血迹带就更不必回忆了。
　　 这个畜生，中年男子想，你很快会为自己的兽行付出代价。他想，无论三叔遇害前经历了什么，一定会让它加倍偿还。
　　 可要单靠个人能力杀死一头黑熊谈何容易？更何况这头黑熊有多大，牙有多锋利，一巴掌拍下来脑浆会不会迸裂等等，他一无所知。
　　 可他就是愤怒，那股莫名的怒气像核燃料一样在其心中燃烧，不但无法熄灭，还越烧越旺，恨不得马上找到黑熊，像个爷们儿一样，与其一对一决一死战。
　　 其实，让其怒火中烧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他报案后，等了十来天，最终只换回来一张告示和一千块钱慰问金。
　　 那张醒目的告示贴在水库最显眼处，告诫当地人或前来玩耍的朋友，“此地有熊出没，已丧生一人，禁止天黑后逗留，违者后果自负！”
　　 妈的！他想，我三叔一条命只值一千块不说，还成了反面告示。这个仇，我报定了。
　　
　　 二
　　 自从有了复仇的想法，中年男子一刻也没停止复仇的计划。
　　 一开始，他想了很多种办法杀死黑熊。譬如烧一锅开水，找到黑熊经常出没的地方，从高处泼下，烫死它。但他想了想，还是算了，因为他没有这么大的锅。况且，就算有这么大一口锅，他也扛不动，再加上山路崎岖，没准熊没找到，就先把自己给烫熟了。
　　 那就做把枪吧。
　　 他想，有了枪，杀死它就容易多了。可他前前后后折腾了十来天，只做成了一把很像真枪的玩具枪，才开第一枪就炸了膛，头发都烧卷了。于是，为了好好活着，他不得不放弃。
　　 可仇得报啊，该咋办呢？有一整晚，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办法，苦苦寻思着最靠谱的方法。可直到第二天晌午他也没找到思路，就很懊恼地走到了水库边上。
　　 望着密密麻麻的钓鱼人，他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好法子。找这些钓鱼人讨要很多鱼钩，做成一张网，他暗自给其取名为“天网”，等到做好后，在黑熊出没的地方候着，来了就朝它撒网，让这张满带倒刺的网包裹它全身，让其在痛苦中满地翻滚，最后疼死。就算疼不死也不要紧，他还用镇上补偿给他的那一千块钱慰问金买了一根很粗的绳索和工具，做成套，套在黑熊的脖子上，将其活活勒死。
　　 一旦想法付诸于实践，且坚定这个想法一定能实现，他很快也就完成了“天网”的制作，仔细围着它转了几圈，相当满意。至于绳套就简单多了，随便打个活结套，带活结的这头包围住诱饵，另一头从树杈穿过，绑在一根大树上，等猎物钻进伏击圈后，它只需猛地跳下，顺势一拉，就将其锁死并吊起来。
　　 复仇工具准备妥当后，中年男子很兴奋。杀死黑熊的画面也随即在其脑海里上演，是那般痛快。
　　 因小时候与三叔捕猎为生，时间长了，他便有了一种独特的追踪力。因此，要找到黑熊在哪块活动并不困难。
　　 只在丛林里追踪了三天，他就大致摸准了黑熊的活动轨迹。期间，他通过黑熊脱落的毛发判断出这只黑熊应该很强健，还有黑熊的粪便很生硬，他想，该不会是它便秘吧，活该！我三叔的骨肉岂能白给你吃了，他这把老骨头，没把你噎死算你走运了。
　　 引诱黑熊的诱饵倒很简单，在不确定黑熊到底最喜欢吃兔子还是蜂蜜的时候，他懒得想了，索性将蜂蜜与兔子拌到了一起。
　　 一切准备妥当后，他于当天下午日落之前就赶到了伏击地点。
　　 他迅速布置好陷阱，便爬上了便于伏击和观察动静的大树上。
　　 在上树前，他还脱掉了全身衣服埋于草丛里，只剩一条短裤衩，并在全身涂抹了泥巴。因为他知道这狗日的熊虽然眼瞎，但嗅觉很敏锐，生性也很机警，一旦闻出一点点不对味，是不会轻易上当的。
　　 待一切确定完毕，他也在树上纹丝不动瞭望起来。眼看着太阳像坠落的火球一般，掉到了远山深处，黑夜正式落幕，他激动的心情也渐渐变得荒凉和落寞，且还伴有一丝惊恐，顿时感觉一股寒意莫名涌上心头。
　　 我是在害怕吗？他想，我怎么会变得胆怯了。想想曾经走过的路，从小与三叔在丛林里来来去去捕杀猎物，不知有多少个夜晚睡在杂草丛里，且还睡得无比香甜，有几次蛇从身上爬过，都懒得搭理，仿佛自己就是这丛林里的一只猛兽，所有不带思想与头脑的笨蛋猎物，都应该对自己深怀敬畏。
　　 他又仔细回想一下，曾经与三叔捕到的猎物，有兔子、竹鸡、竹鼠、锦鸡、狗獾、金猫、大、小灵猫、麂子、狐狸、野猪、山龟、貉、麝、猎鹰等等。但现在都捕不到了，也不让捕了。七、八年前，三叔听说捕猎野生动物要牢底坐穿后，主动上交了鸟枪及一箩筐的捕猎工具，随后改行钓鱼。没想到，打了一辈子猎，到头来却让熊给捕了。
　　 这难道是报应？中年男子想，要真是报应也轮不到熊啊。但凡三叔是被他们曾经捕杀过的任何一种野物杀死或吃掉，他也不至于这么伤心和难过，可偏偏就被那从未捕过的熊杀死，这是哪门子报应？
　　 他想，若真是报应，那就让这“黑瞎子”也来尝尝我的报应吧。
　　 想到这，中年男子又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一心只想那该死的熊快点赶来受死。
　　
　　 三
　　 未知的等待总是充满煎熬和焦虑，让人会在失望与不自信中与黑夜苦苦纠结。中年男子又想到了过去十年的谋生路，似乎也是这般走过来的。每当白天到来，他只能习惯性及无比抗拒地往工地上搬运砖块；每当黑夜降临，他又特想女人。尽管很奢侈，但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来说，又能不想结婚生子和过上美好生活呢？
　　 一阵呼啸的风刮来，吹醒了中年男子。
　　 这时，他猛一睁眼，借着幽暗的月光，看见不远处的密林在抖动，且还不时传来沉闷地声响。
　　 它来了。
　　 本能感觉到一股杀气扑来，中年男子就这样与它见了面。
　　 这不是冤家路窄，这是蓄谋已久地相逢。
　　 话虽如此，可当黑熊迈着沉着的步伐朝他树底下的诱饵走来时，一股莫名寒意还是从后背袭来，上到后脑深处，让他不由得拽紧了手中的粗绳。
　　 黑熊越走越近，离诱饵只剩一根扁担长的距离。也是他能很清晰地目测到的距离。大战在即，他来不及多想。尽管脑海中无数次想象黑熊钻进陷阱，被绳套勒紧脖子，他瞬间跳下牢牢把黑熊吊起来的画面。
　　 而此刻，面对这个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上几吨的野兽，他不禁冒出冷汗，下意识看了看手中粗绳，突然发现它这么细，比起那畜生的手臂，这根绳索似乎只能放风筝。
　　 可这会儿，已来不及犹豫和反思了。
　　 只见黑熊修长的鼻子已凑近了诱饵，连粗糙的呼吸声都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只差它张嘴咬下去，就能实施计划了。
　　 来吧，快咬住你喜欢吃的蜂蜜兔吧，你这该死的孽畜。
　　 终于，嗅闻片刻后，黑熊开吃了。
　　 一口下去，半只兔子已到了嘴里。
　　 去死吧！中年男子大吼一声，拽紧粗绳从树上快速跳下。
　　 一切如他所料，黑熊的脖子被绳索牢牢套住。在中年男子即将落地的瞬间，黑熊也因猛然受惊站立，被绳索拉到了与树干并齐。
　　 可它毕竟是熊啊，待到这个突然的拉力消停后，黑熊猛地扭动身体，想弯腰挣脱逃跑。
　　 中年男子猛吃一惊，感觉脚尖才触碰地面，又被一股强大的反向拉力往回拽去。
　　 好在他反应迅速，赶忙扭转身体收回双脚朝身前的树干用力一蹬，就借势向身旁的另一颗大树作缠绕式旋转。
　　 终于，借助于这种巧妙的缠绕和树枝的阻挡，任凭黑熊怎么咆哮和扭打，一时半会也很难挣脱开来。不过，中年男子还是感到透过绳子传来的劲道，像一股股山洪，直冲手心。
　　 他不敢掉以轻心，仍旧用尽全力握紧、拽紧、拉紧绳子。
　　 这时，他才感到手心传来一阵又一阵钻入骨缝的痛，他明白，是方才黑熊拼命挣脱时那股反向拉力造成的。但凡有过拔河比赛经历的人都知道，一旦突然被反向拉力拽去，手掌脱皮后的痛苦是很难忍受的。
　　 而现在，他明白自己手心不是脱了一点皮，而是一整块皮，或许是整个手心都被拉开了，但他不敢摊开手心仔细瞧瞧，因为黑熊还在剧烈嚎叫和挣扎。他只能通过从手掌根部的绳子渗出来的血液大致感觉到，这双手，怕是问题很严重了。不过也好，至少他认为，把那些该死的老茧拉脱了最好。
　　 为了转移极度的痛苦和疲惫，他索性转移注意力，朝黑熊仔细打量起来。他不再畏惧黑熊的体格与其发狂般叫喊。而是发在内心的欣赏它。
　　 你长得真壮啊，他想，瞅你这一身黑得油光乌亮的毛发，恐怕连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的头发在你面前都不好意思拿出手吧。你这个畜生，你怎么能吃人呢？你不吃我三叔，我又怎能忍心杀死你。
　　 中年男子正看着、想着、咒骂着、怜悯着，突然只觉得绳索从手中滑出一小段，他立马警醒了，不知从哪冒出来一股力量，使其将绳索又重新控制住了。
　　 其实，他是惶恐间，跳起来用双腿夹紧了身后的树干，然后利用腰力和整个上肢的力量往下一沉，才控制了绳索的滑动。但他懒得去想了。只因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回想适才这惊险的过程，他只知道如果刚才绳索滑脱，眼前这已近疯狂的畜生会瞬间将其撕成碎片。
　　 对啊，它在想什么呢？
　　 中年男子猛地抬头，只见黑熊正瞪着他，像人一样的眼神，充满了愤怒、绝望、凶狠与恶毒。
　　 可他已不再害怕这种眼神，似乎这些年已经历得够多了。他记得有一次，不小心打坏了老板办公桌上的烟灰缸，就曾换来过这种眼神的凝视，不过，不像眼前这畜生的怒视，老板的眼神里还有一丝蔑视与侮辱。
　　 狗日的熊，你没有。中年男子想，你的眼神再毒，我也适应。起码，你的尊严就在我手中拽着。老子不松手，你连熊都不配做，像一条狗。
　　 哈哈，我说的对吗？中年男子居然笑出声来。
　　 也许黑熊常年在深山老林子里生长，渐而有了灵性。面对眼前这疯子，或是分不清是泥巴还是人的家伙，如此这般嘲讽，它居然垂下了双眸，像被驯服似地低下了前额。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突然，它似乎明白了什么，似乎知道今晚除了生死一切幻想终将破灭，于是它再次疯狂扭动起来。而这一次，它没再发出丝毫吼叫，只听到它的身体与树干摩擦发出的刺挠声。
　　 中年男子明显感觉到了这股非凡的力量，也火辣辣地感觉到了手心的绳子在一点点向外挣脱。
　　 它一定是做最后的挣扎了，就像那种濒死的挣扎，与死神疯狂角力地挣扎。
　　 可惜啊，你所面对的死神是我。中年男子想，你是逃不掉的，因为我也不想活了，太累了。
　　 为了应对这股最猛烈地拉拽，中年男子双腿内侧皮肉因死死地夹紧树干，早已开裂、摩烂、扭曲，还有他的双手，无论是手心还是与绳索接触的手臂部分，都烂了，皮掉了摩肉，肉摩碎了连着筋骨都与绳索缠绕在了一起，他已经疼得感觉不到痛了。只剩下神经与呼吸，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且，他赢了。
　　
　　 四
　　 黑熊最后的爆发以失败落幕，中年男子明显感觉手中的绳索已不再有任何力气传来，就像拉着一头死猪，他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这根绳索之间，除了拉着黑熊自身的重量，就只剩下他的重量。
　　 我要让你死！中年男子吼道，你该去死了！
　　 说完，他咬着牙，脑海里想象着三叔的面孔，将绳索一点点往下拉，每拉下来一小段，他嘴里都会发出孤独、愤懑、无助、绝望地抽泣。但他眼神始终没离开黑熊的身体一寸，生怕错过了它奄奄一息的每一瞬间。要亲眼看着它断气，看着它离开这世界，看着它……
　　 它他妈的怎么变成了佛祖？中年男子越看黑熊越觉得不对，但又能很确信自己还没到气力殆尽出现幻觉的程度。对了，是那张“天网”产生的效果，尽管汗水与血水模糊了双眼，他还是能依稀看见眼前的那张布满鱼钩的“天网”，像一件袈裟一样披挂在黑熊身上，那么牢固，那么自然，又那么不切实际，让人无法捉摸这世界的真实与虚幻。
　　 但我依然要杀死你，你这该死的恶魔，虚伪地佛。
　　 就在中年男子即将一点点、一点点把黑熊拉成与树干垂直的一刻，也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只小黑熊。它那么可爱，像个绒毛毛的小黑球一样来到黑熊身旁，嘴里发出哼哼声响，还时不时舔舔洒落在黑熊腿上的蜜汁。
　　 中年男子两眼直勾勾地看向小黑熊，身体感到从未有过的瘫软，尽管他脑海里有一万个杀死它的念头，可手心已不由自主地松懈。
　　 眼看着绳索从手中一寸寸滑脱出去，他只感到无力、无助、也无所谓了。
　　 就像他真杀死了大黑熊一样，至于它死没死，也都放下了。
　　 他知道这不是怜悯，而是自己真没力气了，从小黑熊突然跑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他整个人都垮了。被一种隐隐诺诺的孤独击垮，又非常希望这种感觉不离不弃，能陪伴自己一辈子最好。他想，也最好能像眼前这大黑熊一样，缓缓地靠着树干滑下，将沉重的身体撇开，自然呼吸这无尽黑夜里的空气与激进杀戮之后的安宁。归于荒野，归于一切不平行的生命体会。
　　 过了很久很久，大黑熊缓过气来，拖着沉痛的身体向来时的丛林走去。小黑熊紧随其身后，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也不知哪来的欢乐，却是中年男子所无法体会到的。
　　 我叫秦天！中年男子贱兮兮地笑道，祝你幸福！
　　 说完，他靠倒在树干上，目送它们离开。
　　 认为解脱了，都结束了。
　　 可在他起身时，突然发现，方才那黑熊走去的丛林里有一双眼睛看了过来。一定是它的眼睛，秦天很确定，自从先前那次对视过后，大黑熊的眼睛就在他心里烙下了深印。
　　 不过，这头熊，它这次的眼神跟之前的怒视完全不同，他看出来了，它的眼里带着希望、带着同情、带着活下去的感恩和一种他一时半会儿也理会不了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