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村东头饲养室里吊死了一个年轻人，二十多岁。这人个子不高，烂眼，面色黄瘦，是村东头宗陆子家的大儿子，名叫来顺。
　　 来顺二十多了，也没说上一个媳妇，家里弟兄姊妹多，自己长得也没个人样。眼看着同龄人娶妻生子，其乐融融，来顺灰心丧气，也没心思干活，无论白天黑夜只管蒙头大睡，吃饭也不按时间。
　　 宗陆子生气，常常拧着耳朵把他从被窝里拽出来，命令他上地干活挣工分。后来，来顺干脆把自己的那间小屋门从里面紧紧顶住，任父母随便叫骂就是不开。宗陆子气得发疯，拿根棍子朝窗户里面戳，父子俩隔着窗户干仗好几回。
　　 有一回，父子俩又发生了战争，邻居跑去劝架。只见宗陆子手持木棍，打了来顺一棍，来顺急了，随手拿了一个抓钩，就去搂他父亲。宗陆子吓得跑进屋里关上门并从里面插上门栓。来顺撵到门前，扬起抓钓，用力朝门上砸了下去，“哐当”一下，把门板砸得晃荡几下，险些没有塌下去。来顺还要再砸，被赶到的邻居强行劝住。这小伙子烂眼里流着泪，在窗台上找到一瓶农药，嘴里大声嚷着：“我不活了！我喝药！我喝药！”
　　 众人赶紧把药瓶夺了过来。
　　 几天以后，来顺竟然吊死在村东头生产队的饲养室里。村里好些人都跑去看。来顺的死相很吓人，面色铁青，怒目突出，舌头伸出来一拃多长，半根蔴绳下面脖子肿得好粗。没有看到的人想看，往前挤，看到的人都是一脸惊悚，好像是看到了一条毒蛇一样，慌忙走开。
　　 有一天，西头张秃子媳妇突然懵懵怔怔地跑到宗陆子家，跪在宗陆子夫妻二人面前，对他们不住声地叫爸叫妈，而后痛哭流涕地说：“妈呀，人家都有房我没有房啊！给我也扎个房吧。下雨天我没地方躲呀？现在每天我都住在村南桐树林里，从北数第三棵树就是我的家。爸，别恨我了，好歹我也是你的孩子，给我扎个房子吧。呜呜呜……”哭得不像女人的声音。
　　 有不信邪地问她：“你说你是来顺，那你知道来顺的生日吗？”
　　 “我的生日是八月初六。弟弟的我也记得，是十二月初三；妹妹的生日是二月十五。”这女人随口答出，一天不差。
　　 有人还要当场验证，就说：“你既然是来顺，你一定知道你家屋里抽屉里都有什么东西。”
　　 “一个抽屉里有一个破酒壶，没把了，还有五六个酒盅。那一个抽屉里掉了一块板，啥东西也没放。”那女人说着，还拿眼瞪着那人说：“八斤哥，你还记得不？以前咱俩到城里拉煤，你还偷偷地多拿人家两块煤。”
　　 八斤听了，脸色煞白，扭头走回家了。
　　 有人进屋里拉开抽屉一看，一点也不错，一个破酒壶，五个酒盅，另一个抽屉烂了一个大窟窿，什么东西也没有。
　　 众人都呆了。这时那女人又说：“我屋箱子角里还有一块二毛钱呢！不信谁去看看。”
　　 宗陆子走进屋里，在箱子角里一张废纸下面果然找到一块二毛钱。
　　 有人开始害怕了，悄悄地走出宗陆子家里，一脸惊悚地找人传播去了。
　　 有两三个年老的胆大，对宗陆子说：“掐她的人中，使劲掐。另外拿桃条抽她，叫她走，不走使劲抽她！”
　　 宗陆子就掐她的人中，一面吩咐人去找桃条。那女人哭哭啼啼地说：“我走，我走，别忘了给我扎个房子。”说着浑身哆嗦，往地上一歪，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还莫名其妙地问：“我怎么在这里？”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一概不知。
　　 几天后，宗陆子请人扎了一套房子，拿到来顺坟上烧了。可是没隔几天，张秃子媳妇的旧病又犯了，跑到宗陆子家，哭喊着说：“爸，妈，您给我扎的房子没开门窗，您让我怎样住啊？”
　　 宗陆子这时才忽然想起，手艺人都是不把活做完的，要留一点给主家，已经吩咐过他，叫他在烧之前先把门窗剪开，而他在怱忙中偏偏忽略了这一点。
　　 这件事更增加了人们对世上有鬼的相信，再加上宗陆子邻居八斤媳妇的扩大演绎，更加使人恐惧不安。她说：“昨天晚上来顺上俺家了，那时我还没有睡，忽然觉得浑身凉嗖嗖的，那油灯忽闪忽闪的，我看见来顺从窗户缝里上俺这屋了。我就大声骂她：‘妈那个X来顺，你给我滚！你不能再上俺家。我们是人你是鬼，咱再不来往。你赶紧走，你要是不走，明天我就把你的坟刨喽。’”他找我光想装孬，活着时就想，我不搭理他，这死了还想来装孬哩！我这一骂，他又从窗户上走出去了。
　　 “活着时长得丑，死了还是那样。烂巴个眼，黄皮寡瘦，一点也没有变。”
　　 还有一个相面看风水的进村后，对人说，村南路边桐树行里有鬼，他路过那里时看见了，是个男的，个子不高，烂眼皮，浑身光溜溜的没有一丝布，胯下那玩艺嘟噜多长。在第三棵桐树下避雨呢。
　　 此话一经传开，夜晚谁也不敢再从桐树行路过。就连白天，那第三棵大桐树谁瞅见心里都忐忑不安。
　　 宗陆子又找人扎了一套房子，把门窗细心剪开之后拿到来顺坟头烧了。心想这回就不再闹腾了。想起来顺吊死后草草埋葬，没给他扎一套纸房子，却也问心有愧。现在给他补上了，才觉得有点心安了。
　　 可是，事隔几天，秃子媳妇又跑来哭闹了，她说给他扎的房子被人家给抢跑了。人家人多，他就他自个，抢不过人家。今个回家来，想让父母再重扎一套，另外再扎几个童男童女，给他看家。
　　 宗陆子气得暴跳如雷，又掐她人中，又拿桃条抽她，好不容易才把秃子媳妇打回正常。
　　 过一段时间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促使宗陆子做出一个不近人情的决定。
　　 村西头王思诚在村南种了一块西瓜，快成熟时，每天晚上都少两个。王思诚人到中年，有点胆量，他就在那瓜地边搭了一个庵，住在里面看着。这一夜正睡呢，半夜下起了雨，忽然一个人赤身裸体来到他的庵里，说要避雨。王思诚借着闪电的余光一看，这人烂眼皮，黄瘦病脸，脖子上勒着半根蔴绳头，认得是吊死鬼来顺。他吓得一下子蒙住了脑袋，在被窝里“呸呸呸”地连唾不止。
　　 也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万籁俱寂。王思诚慢慢把脑袋伸出被窝，把庵子里外看了个遍，什么也没发现，好像刚才那一幕根本就没发生一样。可那明明是清醒时候发生的，不是梦中，不是子虚乌有。
　　 看看天色微明，王思诚也不敢再睡了，卷起被子仓惶地跑回家去了。
　　 从此，王思诚得了一场大病，差一点送掉了性命。
　　 宗陆子听说了这件事后，叫上几个本家的人，拿着抓钩铁锹，掘开了来顺的坟，把他的头骨拽出来，扔到了东边河沟里，浇上些柴油，一把火烧掉了。
　　 从此，张秃子媳妇再也没去闹过，整个村庄也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