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小胖哥整日里郁郁寡欢，好像有很重的心事。老妈担心他憋出病来，便撺掇他出外旅游。怕他一个人出游寂寞，又动员小胖哥的女友花儿，陪他一块乘豪华邮轮去游逛地中海。两个人的船票，老妈全包了。不成想，非但小胖哥硬是不肯去，连花儿也把脑袋瓜摇得像个拨浪鼓。这一下老妈更加疑惑了，莫非两个孩子闹感情危机啦？老人家偷偷地跟踪了好几次，两个小家伙出门逛街勾肩搭背的，不像是闹掰了的样子呀？可是，好端端的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怎么会得了抑郁症呢？
　　 其实，当老妈的也是跟着瞎操心。小胖哥生活在阳光下，满心装得都是正能量，乍一遇到人性丑陋的一面，心理上就有些受不了啦！
　　 这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那天吃罢午饭，小胖哥闲得没事儿，便陪着邻居家的房客苏老爷子下象棋。下着下着，苏老爷子突然捂着胸口，翕动着嘴唇，一头栽在地上直翻白眼。把个小胖哥吓得两只手直个劲地哆嗦，好歹将苏老爷子扶起来，背着他就往门外奔。
　　 到了医院一检查，苏老爷子是心肌梗塞，立马被送进了监护室抢救。小胖哥没有经过这种事，在监护室门外不安地踱来踱去，那颗慌乱的心久久没有平静下来。这时候，护士长走出了监护室。
　　 护士长问道：“小伙子，你是患者家属？”
　　 小胖哥赶忙摇头说：“不，我是他邻居。病人怎么样，不要紧吧？”
　　 护士长说道：“这可不好说！患者是冠心病，瞬息之间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
　　 小胖哥说：“你的意思是说，生死之间，也就是眨眼的工夫？”
　　 护士长笑了，说：“你快去把患者家属找来吧！”
　　 小胖哥说：“大夫，不瞒您说，这位老爷子是我邻居家的房客，搬来快一年了。自打他住进去，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从来没见过他的家属。”
　　 护士长眉头一皱说：“这可就麻烦了，谁来替他付医疗费？”
　　 小胖哥说：“这样好不好，等他醒过来，我问问他。”
　　 护士长说：“他压根儿也没昏迷过，这会正醒着呢。不过，他的心脏很脆弱，你别问得太急了。”
　　 说完，护士长就扬长而去了。
　　 监护室里，苏老爷子挂着吊瓶，吸着氧气，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小胖哥坐在床边，眼巴巴地瞅着苏老爷子的脸上恢复了血色，呼吸也变得匀称了，那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
　　 “老爷子，”小胖哥小心翼翼地问道，“医院要找家属，您能给个电话吗？”
　　 苏老爷子两眼瞅着天花板，半天没有回答。小胖哥一瞧这架势，也就不敢问了。过了好一会儿，只见苏老爷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才冲小胖哥微微地点了点头。
　　 “你给蝎子打吧！”
　　 “蝎子？”小胖哥问道，“蝎子是谁？”
　　 “我的小儿子。你打吧，难保他来不来！”
　　 苏老爷子把蝎子的手机号码告诉给了小胖哥，就一句话也不说了。小胖哥起身走出了监护室，躲在走廊里拨通了蝎子的手机。
　　 “喂，是蝎子吗？”
　　 “你是哪一位？”
　　 “我是苏老爷子的邻居，你爹住院了。”
　　 “住院了？”对方犹豫了片刻，“我家老K住院了，你都给谁打电话了？”
　　 “就你一个。”
　　 “我家老K有俩儿一女，你为嘛单给我打呢？”
　　 “苏老爷子就给了你的电话，不给你打给谁打？”
　　 “具体点说，嘛事儿？”
　　 “医院催你们赶紧交医疗费。”
　　 “嗯？”对方又卡壳了，好一会才说，“这么大的事儿，我一个人可不敢做主。等我哥我姐来了，跟他们说吧！还有别的事儿吗？”
　　 “你不来看看你老爸？”
　　 “病了就病了，看也是那样，不看也是那样，有你在跟前就行了。”
　　 “说得什么话！”小胖哥有些恼火了“那是你爹，不是我爹！”
　　 “不是你爹，你为嘛送他上医院？”
　　 对方蝎子不等小胖哥说话，就咔地一声将电话挂了。气得小胖哥再拨蝎子的手机号码，对方竟然关机了。小胖哥没办法，先替苏老爷子垫付了住院押金。
　　 苏老爷子听说蝎子接了电话不肯来，便有些生气，忍不住地说：“小胖哥，我不把你当外人。我大儿子叫蜈蚣，小儿子叫蝎子，女儿叫剌猬，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个财迷到家了，抠抠屁股，还得嗦嗦手指头。听说我住院了，怕掏医疗费，都躲啦！”
　　 小胖哥听着怪新鲜的，一个叫蜈蚣、一个叫蝎子、再有一个叫剌猬，这都是什么名号呀！要是在平时，小胖哥肯定会跟苏老爷子开玩笑，可这会儿看他病歪歪地躺在床上，也就把到嘴边的打趣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直到第二天晚半晌儿，苏老爷子挂着吊瓶，吸着氧气，躺在病床上昏睡，蜈蚣和蝎子探头探脑地蹭进了病房。
　　 “蝎子，你给刺猬打电话了吗？”
　　 “打啦！”
　　 “她怎么还没来？”
　　 “我哪儿知道嘁！”
　　 这时，小胖哥走进病房，将手里提的暖水壶，放在了苏老爷子的床头柜上。
　　 “蝎子，”蜈蚣偷偷冲小胖哥努努嘴，“他就是那个活雷锋？”
　　 “对！听护士说，就是他把老爷子从楼上背下来，送进医院的。”
　　 “多悬乎！多悬乎！”蜈蚣惊呼起来，“这位哥哥，心肌梗塞怎么能背呢？压住了胸口，万一上不来气儿，说你是雷锋呢，还是凶手呢？”
　　 小胖哥听那话说得极不友善，刚想要怼蜈蚣几句，便见一个烫着爆炸头的女人，乍乍乎乎地一脚迈进病房。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那男人一看见蜈蚣和蝎子，便扯着脖子喊起来：
　　 “嘛狗屁事儿，还非得刺猬来不可？”
　　 “去！去！”刺猬瞪了一眼老公，“我们家的事儿，你别跟着瞎参和，干你的正经事去吧！”
　　 那个男人一甩手，晃着膀子霸横地走了。临出病房门，差一点撞在门框上。
　　 刺猬问：“老爷子没事儿吧？”
　　 蝎子说：“好像是没事儿了。”
　　 刺猬擤了一把鼻涕：“这是谁那么没眼力见儿的，把老爷子弄到这儿来啦？”
　　 小胖哥火了：“你们家的人都是属嘛的？这位哥哥刚埋怨我不该背老爷子下楼，你又埋怨我不该送老爷子进医院。怎么着，叫我见死不救？”
　　 这时，护士长推门走了进来，说：“患者家属都来了！你们赶紧先把住院费交了吧，别耽误治疗。”
　　 蜈蚣问：“多少钱？”
　　 护士长说：“先交两万，多退少补。赶紧去办吧！”
　　 说着，护士长匆匆推开房门走了。
　　 “两万？”蝎子一吐舌头，“这不是宰人嘛！”
　　 蜈蚣说：“反正我没钱！”
　　 刺猬说：“你以为我就有钱？”
　　 蝎子说：“你们都没钱，谁来交住院费？”
　　 蜈蚣和刺猬异口同声地说：“你呀！”
　　 蝎子着急了：“为嘛是我呢？”
　　 刺猬说：“你是老爷子的心肝宝贝儿，打小就多吃多占。如今三十好几了，还是吊儿郎当的不务正业。我们孝敬老人家的钱，都塞进你腰包了。这住院费，你不交谁交？”
　　 蝎子嚷嚷道：“嘛玩意儿？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老爷子连个面儿都见不着你们，更甭说钱啦！”
　　 蜈蚣说：“甭你们你们的，扯上我干嘛！我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挣不了一壶醋钱，何必要挤兑我呢！”
　　 刺猬说：“谁的钱是大水漂来的？掰开脚趾头数一数，你们给过老爷子钱吗？再说了，我是出了阁的闺女，老苏家的事儿，不该你们当儿子的管吗？”
　　 蝎子问：“这是哪辈子的皇历，孝敬老人还分男女？”
　　 蜈蚣说：“她是想推卸责任！”
　　 “你呐？你呐？”刺猬火辣辣地说，“别乌鸦歇在猪背上，看得见猪黑，看不见自己黑！”
　　 其实，苏老爷子早就被他们吵醒了，他越听越有气，止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胖哥赶忙奔到床头，按响了呼救按钮。医生和护士匆匆忙忙地涌进了病房。
　　 苏老爷子气急败坏地喊道，“叫……叫他们……滚出去！”
　　 护士长严肃地说：“这里在抢救患者，你们都出去吧！”
　　 小胖哥随着三位老人的家属走出了病房。
　　 蜈蚣指着刺猬的鼻子大喊：“你刚才骂谁是乌鸦？”
　　 刺猬也放高了嗓门：“你不是乌鸦，你是猪！”
　　 蝎子说：“你们俩是一路货色，一只乌鸦一头猪，谁也别说谁！”
　　 蜈蚣和刺猬不约而同地合起来对蝎子拳打脚踢：“你是嘛？你是嘛？”
　　 小胖哥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声喊道：“闹嘛！闹嘛！你们没一个孝顺的，连狗都不如！”
　　 蜈蚣、刺猬和蝎子闻听，一窝蜂地扑向小胖哥，又拉又扯地厮打成一团儿。
　　 “有人打群架！快报警哇！快报警哇！”
　　 蜈蚣、刺猬和蝎子赶紧收手，灰溜溜地跑了。小胖哥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医院大门，恰巧遇见拆迁办的孙同志。
　　 “咦？”孙同志说道，“这不是小胖哥吗？跟谁打架啦？”
　　 “惭愧！惭愧！”
　　 “我是来找苏老爷子的，他在哪个病房？”
　　 “你们折迁办找他干嘛？”
　　 “按照政策，又分给他一套90平米的两居室，我是来找他办手续的。”
　　 “跟我来吧！”
　　 小胖哥引领着孙同志，走进了病房。这会儿，苏老爷子已经平稳了，半卧在病床上唉声叹气。一见小胖哥那副样子，不由得瞪圆了眼珠子。
　　 “他们动手打你啦？”
　　 “老爷子，我不碍事儿！”小胖哥说，“拆迁办的孙同志找你，有大好事儿！”
　　 孙同志先是问候苏老爷子的病情，祝他早日康复。然后讲解了党和政府的政策，告诉苏老爷子，又分给他一套两居室的住房。苏老爷子兴奋地合不拢嘴，颤巍巍地在孙同志递过来的文件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谢谢党和政府！”苏老爷子握着孙同志的手说，“我总算有个窝了，不用再租房子啦！”
　　 孙同志担心苏老爷子过于激动，对心脏不好，便再三相劝，苏老爷子才躺了下来。孙同志见苏老爷子的情绪稳定了，才离开了病房。
　　 苏老爷子又分到一套住房的消息，不径而走。蜈蚣、刺猬和蝎子，也知道了。
　　 这天中午，苏老爷子忽然想吃煎饼果子，小胖哥去给他买了回来，临经过住院部收费处的时候，忽然看见蜈蚣、刺猬和蝎子在收费处窗口前，打得不可开交。只见他们一个个鼻青眼紫，衣衫凌乱。保安和医务人员纷纷赶来，怎么也劝不开他们，只好拨打110。于是乎，蜈蚣、刺猬和蝎子被警察带进了医院保卫科办公室。
　　 警察问：“你们为什么打架？”
　　 蝎子说：“还有他们这么不讲理的吗？我好不容易凑够了住院费，他们却不准我尽孝！”
　　 刺猬说：“孝敬老人做闺女的也有份儿，为嘛光叫你们做儿子的出风头？”
　　 蜈蚣说：“尽孝也得有个长幼排序。我是老大，理应尽孝在先！”
　　 警察连连摆手：“晕了，晕了，我叫你们闹晕了。让我说两句，你们听听我分析的对不对？”
　　 蜈蚣、刺猬和蝎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警察。
　　 警察说：“老人家病了，你们抢着为老人交住院费，是不是？”
　　 蜈蚣、刺猬和蝎子异口同声：“是！”
　　 警察又说：“你们完全是出于孝心，希望自己多出一点钱，对不对？”
　　 蜈蚣、刺猬和蝎子又异口同声：“对！”
　　 警察禁不住笑了，说：“你们不但孝敬老人，兄弟姊妹之间也非常团结友爱，都愿意为对方减轻负担，没有错吧？”
　　 蜈蚣、刺猬和蝎子还是异口同声：“没错儿！”
　　 “这就好办了！”警察一拍桌子，“老人家的住院费，仨人平摊，公平合理。大家全都尽了孝道，又维护了团结友爱，何乐而不为呢？”
　　 就这样，蜈蚣、刺猬和蝎子蔫头耷脑地出了医院保卫科，去住院部收费处交了苏老爷子的住院费。三个人出了医院大门，订了一个君子协议，依老爷子的状况，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那套房子少说也值两百多万，待老爷子归西之后，把房子卖了，钱款大家合理平分。
　　 此时此刻，躺在病床上的苏老爷子，仿佛听到了那三个不孝之子的议论，神情十分憔悴。他一时琢磨不透，是自己以往对儿女的教育失责，还是社会上的歪风邪气把他们拐带坏了？怎么自己老来老来，竟是这么个下场？
　　 “老爷子，”小胖哥说道，“住院费都交齐了，您老就安心养病吧！”
　　 苏老爷子长叹一口气，说：“要不是看在那套90平的房子，打破脑袋，他们也不肯交哇！小胖哥，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麻烦你啊！”
　　 小胖哥说：“您说吧，什么事儿？”
　　 苏老爷子说：“麻烦你把公证处的同志请来，我要立个遗嘱。我死了以后，把那套房产捐献给敬老院，还要请你做个证明人啊！”
　　 小胖哥说：“老爷子，这可是一件大事儿，您千万想仔细、想明白了。”
　　 “我早就想明白啦！”苏老爷子说道，“当初拆迁给的房子，都叫他们给瓜分了，把我赶了出来。如今看我又有了一套房子，他们就动开了歪心眼儿。他们只认钱，不认亲爹，我还指望他们什么呢？我把房子捐给敬老院，是为了让被孩子赶出家的老人，有个自己的窝啊！”
　　 小胖哥一拍胸脯，说：“这个证明人，我当啦！”
　　 没有多久，苏老爷子就平静地走了。他的丧事，是民政局敬老院一手操办的。小胖哥和女友花儿臂戴黑纱走出了火葬厂，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火葬厂高高耸立的烟囱，冒出一股清烟，直上九霄，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碧蓝的天空。
　　 花儿愤愤地说：“苏老爷子的儿女，怎么一个也没来？”
　　 小胖哥禁不住抹了一把眼泪：“没捞着房子，连亲爹也不认了！”
　　 那天夜里，小胖哥做了一个噩梦。蜈蚣、刺猬和蝎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张牙舞爪地朝小胖哥扑来，吓得他大叫着撒腿逃跑。跑着跑着，回头一看，蜈蚣、刺猬和蝎子不见了，只有一群狗在狂吠着追赶他。小胖哥恐怖地大叫着，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的喊叫声惊动了老母亲，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小胖儿，又做恶梦啦？”
　　 “我梦见一群狗在追着咬我！”
　　 “别胡思乱想，梦见狗咬，不一定就是坏事儿。”
　　 “妈，”小胖哥说道，“社会上一直倡导‘孝为德之本，百善孝为先’。可是为什么有些人，连亲爹亲妈也不认了呢？”
　　 “唉，那还叫人吗？”
　　 老妈没有讲什么大道理，对于老百姓来说，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不知道感恩父母的人，他能感恩朋友、感恩社会、感恩祖国吗？小胖哥也不想听什么大道理，但是对于像蜈蚣、刺猬和蝎子那样的人，仅仅骂他们一句“丧良心”就完事了吗？所以，这些日子小胖哥变得沉默寡言，他在苦苦思索，是不是还应该有一些鞭挞他们的好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