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镇是水乡老镇。
　　
　　 玉带河，古镇被它一分为二。镇子里七弯八绕的岔河都与之通达。
　　 玉带河左岸的名人故居与右岸的土特产带动的古镇是窗户边吹喇叭——名声在外。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一辆辆大巴咬着尾巴挤进古镇，把满载的游客卸下来。游客们像飘入古镇的彩云，络绎不绝，使得古镇祥云缭绕。
　　 玉带河从玉码头到带码头的河岸顺水笔直，相距也就七、八百米远。这段河流被瞅准商机的有心人搞了一批乌篷船，专门载着游客从玉码头到带码头，或者从带码头到玉码头，来回不空船。摆渡掌船的一律是女子。不管婚嫁与否、模样如何，体力不差就行。她们被游客称为船娘。
　　 船娘梅姨长发及腰，有时挽成髻，有时编麻花辫。她的模样儿在船娘中算是佼佼者。因此坐她的船的游客格外多。
　　 当初，梅姨就站在河边，她眼中的玉带河，河水并不清澈。混绿色的水里满是浮萍。
　　 梅姨望着混浊的河水喟叹：“哎，玉带河的河水还能像以前一样清澈么？”
　　 梅姨想起童年的时候，一家人如何快乐的生活；想起她年轻时候碰到喜欢的人；如今她一个人又回到老镇，只有在玉带河畔，在古镇。才能寻回一个个生命中重要的人。
　　
　　 二
　　 四季轮回一年又一年，时局万象更新。
　　 春风吹得玉带河两岸的树枝吐绿。一条条乌篷船划开浮萍，沿着玉带河直直的河道往返游动。
　　 过往穿梭的小船，统一服饰的摆渡船娘们唱出软软的歌调。
　　 “船娘，你不来一曲。”梅姨船上的游客来了兴致，冲摆渡的梅姨提议。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梅姨的吴侬软语醉了游客。一船人跟着曲儿哼唱。
　　 游客虎子很年轻，他的眼睛在玉带河两边忙不迭地逡巡。他发现别的船娘唱罢歌调后，央着游客给点小费。
　　 虎子接近梅姨，眼睛直视梅姨：“您的歌声真好听。”他的手里摊着几角钱。梅姨笑着摇一摇头：“我不收这个钱。”
　　 梅姨细细地端详眼前的虎子，四方阔脸配上大眼睛、高鼻梁，俊朗里还带着稚气。虎子的眉眼看上去像一个人，但虎子的背影比那个人更威猛。
　　 梅姨不自觉地苦笑一下，把脑子里的身影抛开，她专心地摆渡。
　　 虎子又挪近梅姨一点，他坚持让梅姨收下手里的一点点钱。梅姨板起脸，也不说话，还是拒收虎子的小费。
　　 不知出于何故船身一颠晃，虎子的头随之挨近梅姨，他鼻子里被一种隐隐的香气所吸引。虎子反复几次狠狠地把香气吸入胸腔，这香气太熟悉了。
　　 虎子在家里经常半夜醒来，看父亲借着月光鼓捣散出香气的青花瓷罐，瓷罐里是满满的液体。
　　 虎子很好奇，他从小到大都没见父亲用过罐中之物。他出于好奇，曾经偷偷摸摸地掀开罐盖，用手指沾了罐中之物，放进嘴里。别看那东西香气袭人，在他嘴里涩涩难受，他着急忙慌地吐出来，又找些清水漱几次口。虎子断出那东西闻着香，却不能吃。
　　 又一晚，又大又圆的月，行到当空。虎子起来小解，瞅见父亲借着月光又在摆弄罐子，他低低的声音，自言自语：“爸爸可真奇怪，这东西不好吃也不好喝。大半夜不睡觉，捣鼓它干什么！”
　　 父亲听道他絮叨，瞪他一眼，说道：“你怎么知道不好吃？你是不是尝过？”父亲的语气里没有过多的责备，反而有些调侃。
　　 虎子被父亲的反问猛地惊醒，知道自己说漏嘴了。他吐一吐舌头，麻溜上床装睡，才算蒙混过关。过一段时间，他偷瞄一眼父亲。月色下，呆愣愣的父亲仍旧守着罐子出神。
　　
　　 三
　　 阳光翻过楼顶，照着玉带河。
　　 梅姨刚刚洗过头发，发辫高挽也阻挡不住飘散的发香。
　　 小船上的游人，四下寻着香气的来源。
　　 梅姨暗笑。这个谜底的年岁大概是十几年？梅姨心中立马否定了。再到八月正好二十年。自己还算中年，还能再靠几年吧。梅姨把因用力而散下来的碎发用手顺到耳后，她继续摆渡。
　　 再回来的梅姨又一次摆渡了虎子。
　　 “小伙子，你怎么又回来了？”梅姨笑着问。
　　 “我发现了一种香味，很熟悉的香味。下船就没有了。不过，现在香味有点弱了。您说奇不奇怪！”虎子看似回答梅姨又似自言自语。
　　 梅姨的脸色一阵苍白。虎子所说的香味源自自己用的洗涤水。洗涤水是她自制的，使用了许多年。
　　 梅姨来老镇做摆渡的船娘接近二十年，还没有一个人关注属于她的香气。
　　 河边柳树绿了，又落了。河边柳树落了又绿。梅姨精气神不减，香气亦是一直跟随着。
　　 她觉得虎子一个年轻人却对香气产生兴趣，有些不可思议，她担心会惹出麻烦，便不再与虎子搭讪。
　　
　　 四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回家了。
　　 哒哒哒——院门被敲响，梅姨放下饭碗驱步开门。门口外站着虎子。
　　 梅姨站到院门外：“年轻人，有事吗？”
　　 “我寻到那种香气的源头了，就在这个院子里。”虎子因为激动而面色通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梅姨笑着往回倒退进门。然后双手掩门，插了闩。
　　 梅姨在灯下，一双眼睛里满是雾水。这个年轻人与她等着的人有什么关系？他们模样相差甚远。口音？梅姨一惊，两人同一种口音。
　　 梅姨反身出屋，几步跨到院门口，急切地打开门。门外空空如也，玉码头上连个走路的人都没有。
　　 清冷的月照着凉凉的石阶。梅姨失望透顶，她坐在玉码头石栏边看一河水。
　　 玉带河沿岸有几户人家已经掌灯，映在水里，灯光昏昏暗暗。成片的浮萍在风的作用下荡来荡去，漂浮不定。
　　 梅姨脑中出现了那个人。那个人是学生，一肚子墨水，还喜欢新鲜事物。洗涤水就是那个人教着梅姨制作的。可惜，洗涤水实验成功后，那个人也走了。留下梅姨和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梅姨顺着岁月回到孩子身边，孩子叫忆虎，现在应该有坐船青年那么大了，应该要上大学了吧？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有时间回沙河口看看父子俩。
　　 梅姨站起来，弹弹衣襟，捋捋掉在腮边的发丝，神思恍惚地回家了。
　　 就在梅姨关门的时候，玉码头对面冒出一个脑袋，虎子把梅姨的行迹看得一清二楚。他想不通摆渡的船娘听说他知道香气的来源会一脸的不高兴，她在隐瞒什么！她到底在隐瞒什么秘密呢？
　　 梅姨是外来户，在老镇玉带河边租了个老房子，一个人度日。她家里窗明几净，厨房里锅碗瓢盆整洁卫生，院子里几盆花草一年四季常青。街坊邻居谁家有事知会一声，梅姨只要能做到，肯定会出力帮衬。
　　 有人猜测梅姨的身世，她准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行事做派一点不小气更不装假做作。
　　 街上的邻家张嫂就给梅姨提过几次亲。张嫂说的那几个想娶她为妻的男子，都被梅姨婉言拒绝了。
　　 玉带河水上、岸上便撒出有关梅姨的难听话。梅姨对那些闲言碎语不辩解，也不往心里去。张嫂偶尔会出面制止说闲话的人。
　　 叠加的日子，闲话也就随着玉带河的水或沉淀或流走。梅姨依旧摆渡，依旧板板正正过生活。
　　
　　 五
　　 虎子家住离老镇不远的沙河口。他家里的青花瓷罐里也有这样的香气，父亲对香气是赞不绝口。
　　 虎子大了才知道那香气应该是女子用的。想到女子，虎子想到妈妈，别家孩子都有妈妈，为何我没有？当虎子想弄清楚来龙去脉时，父亲掩了口，低下头，闭口不言。
　　 月儿爬上树梢，撒下一地银色。河水看上去不再混浊，浮萍在风的催动下，动起来，微微的。
　　 虎子来古镇是慕名，父亲时常提及老镇，父亲嘴里的老镇完美无瑕。
　　 虎子听得多了，有时候打断父亲，他要求父亲带自己游览一下古镇。父亲低着头，眼神里全是哀伤。虎子看了，也跟着难过，可说出去的话收不回。他拍拍父亲的肩膀安慰他：“爸，没事，等我长大了自己去看看。不对，也替您看看古镇。”
　　 “你去古镇，一定得看看玉带河。那是历史舞台，演绎了许许多多的故事。你会从中领悟到很多真谛。”
　　 岁月静好，时间催人老。父亲老了，胡子拉碴。虎子大了，有青阴阴的胡茬围着下颌。虎子在上大学前征得父亲同意，终于自己走进老镇，走进父亲口中的玉带河。
　　 虎子出其不意地遇到熟悉的味道，他会不会与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香味有什么关联呢？沙河口离老镇近在咫尺，父亲只是向往却不踏入，这些疑团盘踞在虎子心头，甚至要影响到他的人生规划，他想尽快解开谜团，找出答案。
　　
　　 六
　　 梅姨解开乌篷船的缆绳，船儿晃着身子，挪了地方。虎子抽冷子跳上去。梅姨撇下船，跺跺脚。一船的游客陆陆续续塞满了。
　　 “船娘，还不开船？这会耽误你的生意了。”有心急的客人催促。
　　 “嗯嗯，这就走。”梅姨从裤袋里掏出一条自己织就的蓝花方巾捂住头发。方巾和头发有相同的香气飘散开来。
　　 虎子盯住蓝花方巾，他脑中搜索引擎打开，父亲也有这样一枚手帕。
　　 小船悠悠闲闲地在梅姨掌中前行。忽地，来了一阵风，梅姨的蓝花方巾被吹到玉带河的水面，顺水漂流。
　　 虎子瞅着梅姨不注意，趁其他游客不备，他眼疾手快地抓起方巾，攥在手里，湿答答的方巾被他一攥，水珠顺着指缝滴下来。虎子默默地把方巾装进背包。他要让父亲看看这块方巾，说不定谜底就会浮出水面。
　　
　　 七
　　 一周的旅行很快结束。玉带河畔的玉码头边梅姨的家深深地镶进虎子的脑中。梅姨的音容笑貌对虎子有一种亲切感。他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梅姨。他摆不脱这样的想法。
　　 虎子兴冲冲走进家门。父亲不在，虎子看看墙上的老挂钟，这个点父亲还在沙场忙着。虎子找出方巾，揣进裤兜，转而跑出家门。
　　 虎子一路狂奔，他告诫自己要稳住，疑团就要水落石出，无论结果怎样都得接受。
　　 他冲进父亲打工的沙场。父亲从老花镜上方打量虎子：“虎子，回来了。有什么高兴的事？说说呗。”
　　 “爸，你看这是什么？”虎子从裤兜里抽出蓝花方巾。
　　 父亲的嘴唇蠕动，手儿哆嗦着：“你从哪里得到？快说。”
　　 “老镇。那里有个摆渡的船娘。她有与您保存的一样的香气，还有这个花样的方巾。”虎子直愣愣看着父亲。
　　 “船娘？她当真在摆渡！”父亲捂着胸口，领着虎子去他在沙场的宿舍。
　　 进了房间，父亲从他的床底拖出一个布满灰尘的老式皮箱，他缓缓地打开。皮箱里是与蓝花方巾一样的料子做出来的小被子、小枕头。虎子看着，父亲一样样摆放在床上。
　　 “虎子，这是你小时候的东西。我一直舍不得扔，就想给你留个念想，也是你找家人的物证。”
　　 父亲瞅着一堆东西，他的眼睛里满是回忆。
　　
　　 八
　　 老镇过去很美，是商贾云集的富地。
　　 老镇纵横交错的多条小河是相通的。玉带河更是河水清澈见底，鱼虾成群。
　　 水乡生活离不开船，买卖商贾靠的是摆渡。我是老镇最大商人慕容家的船夫。船主家的小女儿慕容梅性格温柔贤惠，长相俊美。她是那么高不可攀，她又是多少船夫的梦中情人。
　　 有一天夜里，我办事回来碰到慕容梅和一位书生模样的青年在玉带河边窃窃私语。在那段时间里，时常有同伴碰到过他们，大家心知肚明都不声张，但对那个青年羡慕不已。
　　 后来的一天，老镇大街小巷都传言，说是船主女儿慕容梅不见了。
　　 再后来慕容梅一个人回来了，挺着个大肚子。慕容家族嫌弃她败坏家族，不让她进门。慕容梅就宿在家门口玉码头的石阶上。好不可怜。
　　 慕容船主暗地里把我叫到一条刚刚使过的新船上。他给我一笔钱，让我带着慕容梅离开老镇，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回老镇。
　　 慕容梅硬要我带她去离老镇不远的沙河口落脚。
　　 我趁黑偷着把慕容梅领到沙河口。向她说明慕容船主的心意。
　　 慕容梅又让我把钱还给她爹。说饿死也不花她爹的钱。还有肚里的孩子爹是好人，只是一时摊上事，有一天孩子爹也许会回来了。所以她才拖着身孕回慕容家渡难。没想到家里亲人会如此绝情。
　　 慕容梅生下孩子，给孩子取名忆虎。忆虎长到三岁，慕容梅在我跟前一个劲念叨那个青年。我想着人不死心，过不了安生日子，她这样，还不如让她去找那个青年，也许他们能……
　　 我们表面上过成一家人的样子。实际上我和慕容梅是清白的。
　　 慕容梅离开的那天，天气难得的晴朗。
　　 慕容梅把孩子喂饱后交到我手里。她抹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离开。我既当爹又当妈拉巴着孩子。刚开始慕容梅一年回来住几天，照顾忆虎。后来遇到社会大形式转变。慕容梅突然消失了，我知道，她一定有难言之隐……
　　 虎子听完父亲说的话竟然无言以对。他盯着父亲，听熟悉的人讲与自己有关的陌生的故事。
　　 这些话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答案吗？虎子眼神游离，思绪凌乱不堪。
　　 父亲稳稳心神，积压多年的秘密终于见了天日。他深吸一口气，如释重负。
　　 他慈爱地拍拍发愣的虎子的肩：“孩子，慕容梅现在被你遇到了，她是你的母亲。在特殊时期的大环境里她一定经历过许多的苦难，是我们无法想象到的。你们应该相认。”
　　 虎子还是在思考。父亲继续说：“孩子，慢慢捋捋。这不是故事。人生有时候就像逆水行舟，如何摆渡生命之舟？看似艰难，把握好航线就不难。就如你的母亲慕容梅，她又回到了古镇。这就是你们良好的开端。”父亲的坚毅慢慢感染了虎子，他回归自然，内心深处对父亲与母亲的敬佩之感愈演愈烈。
　　 “爸……”虎子欲言又止。
　　 “什么也不要说，就遵从自己的第一感受。”父亲搂住儿子的肩头，用力捏了几下。
　　
　　 九
　　 虎子从没发现家里有一条船，船体刻录着岁月的痕迹。
　　 “它还能下水？爸。”虎子问父亲，语气里全是疑虑。
　　 “当然，它的关键部位我一直做保养，就希望有朝一日实现它存在的价值。你就擎好吧。”父亲眼里透出虎子从未见过的兴奋劲头。
　　 那条船轻轻巧巧。它一入水，似一条活泼可爱的小鱼儿，在水面上畅快地游走。
　　 小船似离弦的箭，甩开错综复杂的河道岔口。曲折的水路，摆渡的父亲把久违的技艺使出来，他驾轻就熟地一路摆渡。船儿留下曲折逶迤的水纹，载着希冀，毫不犹豫地前行。
　　 艳艳的阳光照着老镇的玉带河。一条小船从河岔里摇过来，进了玉带河。摆渡的老人一个劲儿摇头：“老镇变化太大了。我都快认不出了。”
　　 虎子抱着青花瓷罐，他的脚边是装有蓝花旧物的皮箱子，他的脸色因为紧张越来越红。
　　 摆渡的父亲的神情恰恰相反，他已经从最初的纠结走出来，他思想上的包袱放下了，他现在很淡定。
　　 父亲笃定地摆渡，笃定地想：自己摆渡了一辈子的船，遇到的人有大有小，遇到的事有惊有喜，体验过苦和乐。他望一眼身材魁梧的忆虎，现在忆虎的人生之舟终于被他摆渡到玉码头，就要回到他妈妈身边了。
　　 父亲的目光越过翘首企盼的忆虎，玉码头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