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夏天，我在202医院住院，鲁野先生和康启昌老师前来探望，看到医院的伙食不好，又知道我和鲁野先生一样是“肉食动物”，就建议我去他们家（医院附近的马路湾）开荤——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康老师的讷讷（满语：母亲），一位相貌精精神神、说话清清楚楚、办事利利索索的瘦小老人。记得她老人家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听鲁野说过你，和他一样爱吃肉，那就常来”。
　　 那一年，讷讷已经90高龄，耳不聋，眼不花，头脑清醒，腿脚轻盈，当时鲁野先生和康启昌老师主持省散文学会的工作，他们家就是省散文学会的办公室之一，而讷讷就是这个办公室的“常务副主任”，无论谁来送稿件或者取文件，如果鲁康二位不在家，就由讷讷全权负责：来者何人，姓甚名谁，办理何事，送取何物，她都能够接待的周周到到，处理的妥妥当当，等女儿女婿回来，也能够交待的明明白白。一位耄耋老人，不仅工作效率高，而且服务态度好，对待来客，都像她的孩子，而我们也都有看到妈妈或者奶奶的亲切和熟稔，只需一面就忘不掉的是：她那弯弯的嘴角总带笑意，亮亮的眼睛满是精神。我敢说，讷讷一定是省散文学会志愿者中的一个记录，空前绝后的记录。
　　 十年后的春天，在接康老师去回龙岗给鲁野先生扫墓的时候，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讷讷。十年风霜，只是让她满头飘雪，却依然是弯弯的嘴角总带笑意，亮亮的眼睛满是精神。我估计她老人家可能不会记得我了，就想主动做个自我介绍，可是还没等我开口呢，她就抢着说，我知道你，来我家吃过肉，还有你爱人我也见过……于是我惊呆了，这是百岁老人的记忆力和精气神吗？进而心中充满了深深的暖暖的感动。老人家和康老师一样，一定与我前世有缘而且缘分不浅。难怪让我如此亲切和熟稔，无论马路湾的出版社大院，还是长江北街的松山小区，对我来说，都有在外累了回家找讷的感觉。只是因为这个理由，我才不知量力的接受了康老师布置的作业：给这本《半世风雨半世晴——母亲传》写后记——我曾陪同过90岁到100岁的讷讷，不是谁都有这个福气和“资历”，这么想想，笔下也多了一些底气。
　　 我是一气呵成读完这部近十六万字的书稿，于是读懂了什么叫做手不释卷，什么叫做爱不释手。从荒野中奄奄一息的小五到病床上沉沉入睡的讷讷，我读百年中国的黑云滚滚，我读百岁讷讷的白发苍苍，我读辽东关门山的“小马车”“金马驹”，我读沈北回龙岗的“龙在下，凤在上”，我读一个女人的悲欢离合，我读一个家族的兴衰存亡。直读得我泪眼婆娑，无语凝噎。
　　 掩卷沉思，我读出生命的力量何其坚强、何以坚强。当年的马阳沟里，除了放羊的十七哥和自家的八条狗，一大家几十口没人相信扔在乱坟岗的小五丫头还能活过来？后来的凤凰城里，险些被丈夫打死、被婆婆逼死、被重负累死、被饥荒饿死的书田媳妇，自己也想不到竟然安安稳稳的活过了一百岁？这是生命的奇迹，也是生命的坚强。那么，为何讷讷的生命如此坚强？首先是因为信仰而善良。从家人到路人，从富人到穷人，从帮助她的人到伤害她的人，讷讷的眼里就没有什么坏人，这一点很像即便被人整也恕整人者的苏东坡，于是也很难被整倒。这种大善无恨的信仰应当来自家人信奉佛教和自己信仰基督的虔诚，讷讷从小就笃信“人人爱我，我爱人人”，所以与人为善一辈子。其次是因为善良而宽容。最为典型的就是甘当“姐姐”而对“小三”“小四”的宽容忍让，这是一般女人决然做不到的，在她眼里，妾也是人，也是穷人，也是女人，也是无奈之人、可怜之人，只要能对她的丈夫好，她们就不是坏人。如此大气和大度，使我们无法将其与一个倍受欺辱的羸弱女子联系起来。第三是因为宽容而快乐，在讷讷的苦难经历中，我们看到她始终保持着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她知足而乐，她感恩而乐，她无敌而乐，她助人而乐，说到底是苦中作乐。这些快乐都来自于他宽广的胸怀和豪爽的性格，她是女中豪杰而令许多男人羞惭，起码我就自愧不如。她遭的那些罪，她遇到的那些鬼，在我这都是千仞大山，而在她看来，统统一马平川。第四是因为乐观而延寿。讷讷的生命一如铁树开花，尽管这花开的有些迟，好日子来的有些晚，所谓“半世风雨半世晴”，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方面由苦难酿造的幸福更会天长地久，从某种意义上说，生活的难度能够决定生命的力度，看似羸弱的讷讷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另一方面，心胸的宽度也能够决定生命的长度，在讷讷的心里，好多时候，放下了得失，也便放下了石头，放过了别人，也便放过了自己。当下有好多版本的养生之道，都不如开看看这本《母亲传》。
　　 掩卷深思，我读出基因的力量如此强大，如此坚定。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至今，认识康启昌老师将近三十个年头。尽管做为文学启蒙老师，她在文学乃至生活道路上是我的良师益友，知心大姐，尽管做为她的得意门生，她的作品我大都读过，他的故事我大都听过，但是，对于康老师的深入了解我还远远不够，我只知道她的文学道路来自鲁野先生的引领和扶持，却不太知道她的精神基因更多的来自于讷讷的给予和培养。康老师不仅长得像讷讷，而且为人做事的基本原则也和讷讷一模一样。她的心地善良，她的性格坚强，她的宽容大度，她的热情大方，都是讷讷这本人生大书的再版，这娘俩就连说话的逻辑和语气也一模一样。你听讷讷一句“自从我到你们家，你们是死了骡子，死了马？”再听装儿（康老师的小名）一句“我开销什么了？他供过我胳膊，供过我腿？”除了讷讷的性格品质，还有讷讷的人生智慧，在康老师身上更是发扬光大，看她为散文学会的发展寻求社会各界的支持，就想起当年讷讷请来诸位乡绅为自己撑腰解困的故事。在省散文学会追随康老师那么多年，我从未看过她发过愁，生过气，也从未听她说过什么人不好或者什么事难办，这有自身的修养，更有基因的力量，她从小跟随讷讷经历了那么多大灾大难，还有什么过不去的沟沟坎坎——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当然，基因的传承也在进化，在对待爱情和婚姻的问题上，康老师就比讷讷向前迈进了一大步，这就是必须要遵从自己的内心，既不能接受任何理由的欺骗，也不必为了“三从四德”而忍辱负重。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爱就要讲的清清楚楚，不爱也要说的明明白白，正因如此，康老师终于获得了讷讷一生没有享受的幸福，这是时代社会的进步，也是精神基因的进化。
　　 掩卷深思，我读出文学的力量这般神奇，这般美妙。自从读过《母亲传》，长眠的讷讷便在我的心里醒来了。而且不仅是我所认识的那位耄耋老人的讷讷，还是襁褓中饿不死的小五，还是迷途中走不丢的马永信，还是困境中打不倒的书田媳妇，还是儿女心中永远不老的讷讷。由此看来，文学不仅可以告诉读者如何活着、怎样死去，不仅可以让作者的生命得以延续，而且还可以让逝者的生命得以复活：在席慕容的笔下，她那“容易受骗和容易满足”的母亲得以复活；在冰心笔下，她那“不为什么（爱你），只因为你是我的女儿”的母亲得以复活；在三毛笔下，她那“没有一本哲学书籍比她更周全了”的母亲得以复活；在沈从文笔下，他那“不念旧恶，所以能和任何人都和好相处，一辈子没一个冤家”的母亲得以复活；在胡适笔下，他那“慈母兼任严父”的母亲得以复活；在鲁迅笔下，他那“不辞辛苦，只要儿子有出息”的母亲得以复活……当然，并不是所有写给母亲的文学作品都能够达到“起死回生”的目的，那就要看作者的“回天之术”。康老师就有这样的文术，在她笔下的讷讷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呼之欲出，触手可及。除了活灵活现的讷讷，还有在窗外厉声说“行了，哭两声得了，该做饭了！”的婆婆，还有对迎亲的人说“现在这孩子，你们认，我留下；不认，我自己养着，可以退婚。”的秀儿，还有四叔打猎的奇闻，还有三舅妈温暖的怀抱，还有小花和老黑的悲剧故事……处处都是读者的笑点和泪点。文学真好，可以为平民立传，可以让母亲复生。
　　 我的爱人也是康老师的学生和朋友，她近来很忙，又要和外孙一起上网课，又要完成合唱团的作业，可是她竟先于我成为《母亲传》的读者，是她告诉我，这本书非常好看，非常耐读，拿起来就不愿意放下，看了这一章就想看下一章，的确引人入胜。爱人说的没错，在康老师近两年写的几部人物传记中，这本《母亲传》的故事性和可读性是最强的，尤其前段和中段，特别像电影脚本，画面感和带入感极强，环环紧扣，步步惊心，像一浪又一浪的温泉，不断吸引、感染、启发、温暖着读者的心。我想，这本书对于陌生的读者定会有更大的吸引力和震撼力，因为他们不知道故事的结局而始终为讷讷的命运跌宕悬着一颗心。如果我是编剧或者导演，一定不会放过这么直抵人性的题材和如此生动感人的情节。
　　 说到生动感人，我还不能放过为这本《母亲传》做序的刘齐兄，多次看过他写的序言，当然也包括为我的《检索黑人阿明》所做的序言，都是刘齐式的诙谐风趣，都是刘齐式的睿智幽默，序者妙语连珠，读者忍俊不禁。不过这次，刘齐兄出人意料的“一本正经”起来，原来他不仅长于唐吉诃德，而且善于哈姆雷特，整篇序言入情入理，动情动心，如果不是把这部《母亲传》反复读重点读对照读用心读的话，是不可能有这样深入细致的体会和准确生动的表述。序言中没有讲授一句“文艺理论”，没有引用一段“经典语录”，但是句句都是刘氏文艺理论，段段都是刘氏经典语录。譬如这段“新世纪二十年了，人们的视野不断开阔，历史观和写作观日益更新，记载和传播等科技手段也在飞速发展。由此，长久占据书屋文库的豪杰史、名人史之外，平民史、民间史、私人史渐渐增多越来越被读者看重，单薄、片面了几千年的史学园地开始丰饶起来。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是文史著述、文化积累方面的重大进步。”就是有关平民文化的精彩论述。还有序言结尾处对于讷讷一句“这么老高，你妈是怎么把你养大的”，刘齐兄的借题发挥也是妙不可言。怪不得康老师一个劲的说，这篇序言我可是找对人了。是的，既找高人，又找对人，这也是康老师的本事。
　　 2020年的冬日，北纬十八度的南海温暖如春。我和爱人陪着康老师背靠背的安坐在三亚湾的沙滩上，静静看着辉煌绚丽的夕阳一点点的接近波涌起伏的海面，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撒下一把又一把碎金。这一天是康老师八十八岁的生日，八十八年前的今天，“壬申年腊月祭灶（1933年1月17日），一个干巴猫似的女婴，在迎曦里180号诞生了”。于是，我们说起了她正在写作的《母亲传》，说起了《母亲传》中有关她的小名“装儿”的来历，说起了装儿是怎样听母亲哭，看母亲笑，迎母亲来，送母亲走的。康老师说，这本《母亲传》是她写作过程最顺畅，也是自己最满意的一本书：不用设计，更不用编撰，就是把装满心里的话一句接着一句一段连着一段的倒出来……或许这就是文学写作的最高境界。
　　 深蓝色的大海收藏了火红的夕阳，天空显露弯弯的月亮和闪烁的星星。于是，我的眼前又浮现出讷讷那弯弯的嘴角总带笑意，亮亮的眼睛满是精神……
　　
　　 （原创首发）庚子年大暑于沈阳圣水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