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学姐是在大二那年暑假。我在本市读大学，暑假时，别的同学都是提着行李箱，把火车票用嘴叼着，赶场子一样往火车站跑时，我却悠哉游哉地空着手回家。
　　 暑假期间，我哥的舞蹈培训学校，要找人发传单，20块钱一小时，每天发两个小时，他要我找几个没回家的同学帮忙。我打电话给同学伍越，他路子广，认识的同学多，我让他给我推荐一个。他马上说，陈欣肯定能去，她要赚学费的。说着把我推荐给了她。不到一分钟，我的微信就“滴滴滴”地响，是陈欣发过来的信息。我和她约了时间和地点。
　　 第一次发传单是8月2日，那天特别热，太阳挂在西方天空上，放射出耀眼的光芒，那天又正好是三伏中的头伏，是一年中气温最高的日子。我们约定在白石公园门口集合。离规定的时间还差五分钟，学姐就到了，她矮个子，短头发，脸色黝黑，手臂乌黑发亮，仿佛整个假期都是在烈日下度过的。
　　 我们四人沿着白石路，一路发过去。太阳光线太烈，刺得人睁不开眼，不一会儿，我就感觉后背被烤得直冒汗，脚底板下的热气直冲上来。我热得像只哈巴狗一样，向外吐着舌头。那两个男生干脆跑到小卖部买饮料喝。学姐沿着白石路向前，每个商铺都要进去，问人家的孩子要不要学街舞，有的人面无表情摇摇头，有的人一言不发别过头去，还有人干脆玩着手机，头也不抬一下，而学姐依然每个店铺都进去一番。
　　 我见她浑身上下冒着热气，动了恻隐之心，到旁边的店里给她拿了一瓶可乐。她吓了一跳，听说是我私人请她喝的，脸似乎都涨红了，硬是不要，还教训我：“学弟，发传单才赚40块，你就用掉了6块，你一点也不知道节约。”
　　 我心里笑她迂，硬是把可乐塞给她。她忙不迭地道谢，却并不喝。见她又累又渴的样子，我提醒她喝。她低下头，沉默半晌才对我说：“我妈刚从芷江来，她从来没喝过，我想留给她喝。”
　　 “那再买一瓶就是。”
　　 她一把拉住我：“别，千万别，不然，这瓶我都不要了。”
　　 我拗不过她，只得随她。
　　 下回发传单时，她搓着双手，低着头说：“学弟，我能不能叫我妈来帮忙？”
　　 “好，你叫她。要注意安全啊。”
　　 她妈妈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又矮又胖，头发花白，见了我，一脸拘谨，不停地说：“谢谢你，谢谢你。”
　　 发完之后，我给了她们两瓶饮料。学姐像是见到了一条蛇，直往后躲，我全塞给她妈，说是老板请客。
　　 新学年开学不久，有一天晚上，我去夜市逛街，看到有一个摊子在卖凉皮凉面，我凑过去：“老板，来个刮凉粉。”
　　 老板忙着过来招呼我，我一看，却是学姐的妈妈，她也认出了我，说：“是小陈呀，快坐快坐。”
　　 我受到贵宾般的待遇，她给了我一碗超大的刮凉粉，里面装满了香菜，花生米，还拿了一瓶豆奶给我，并且怎么都不肯收钱。
　　 我留下来帮她收拾碗筷，擦桌子，招呼客人，一直忙到学校快熄灯才回去。从那之后，我管她“阿姨”，也经常过去帮忙。有时候学姐也在，但她总是不让我插手，只让我坐着吃东西。
　　 来往的次数多了，便知道了阿姨家的情况。她家是芷江山里的，老公在女儿两岁时就去世了。留下两个孩子，都是她一手带大的。女儿争气，考取了这所大学，儿子学习差点，也考取了这座城市的一所中专学校。两个孩子读书，负担重，又没什么赚钱门道，她便随着孩子们一起来到这座城市。为了维持生活，女儿出了个主意，让她在这边大学城附近卖凉皮，半个月下来，她觉得比在家种地强多了。
　　 “就是累点，累，我不怕，更何况，现在孩子们都在身边，心里踏实。”
　　 国庆节的晚上，我和伍越在校园里聊天打屁，突然他指着前面说：“快看，那不是陈欣吗？”
　　 果然是她，旁边还有一个比她高出两个头的男孩子。
　　 伍越说：“陈欣找男朋友了？走，看看去。”
　　 说完，就在后面大叫大嚷：“陈欣，陈欣。”
　　 陈欣回过头来，说：“是你们啊。”
　　 又把旁边的男孩介绍给我们，原来是她弟弟，叫陈豪，也在本市读书，趁着国庆放假来看她。
　　 “我弟弟很关心我的，一有空就跑来看我。”
　　 那男孩子可比陈欣洋气多了，头发染成枯草黄，用胶水定了个乱糟糟的发型，左耳钉着耳钉，全身上下都是阿迪，那鞋估计得2000。
　　 那男孩见了我，叫了声“陈老师”，弄得我莫名其妙。他说他在“创艺”学街舞，经常看见我。“创艺”就是我哥开办的那个街舞学校，怪不得认识我。
　　 人都是好奇心旺盛的，回家我就向哥哥打听陈豪的情况。
　　 “那是我们学校最阔气的仔。”
　　 据哥说，这个陈豪平常花钱豪气，每次跳完舞，都要给班上的同学买饮料喝，同学们都叫他“老大”，他也乐呵呵地应着。
　　 他来学校半个月，基本功都没练好，眼睛就开始乱瞟，他居然看上了锁舞班的天乐老师，拼命追求她。天乐老师在一所大学教声乐，哪里会看上他个小屁孩。他就开始砸钱，天乐老师看上了一款“先锋”的头戴式耳机，要一万六，天乐老师虽然特别喜欢那机子，一听那个价格，也是望而却步。陈豪倒是真豪，出手就买了下来，当天上课就给天乐老师送去，吓得老师连连拒绝。礼物没送出，他感觉丢了脸，就把耳机扔学校了，这下便宜了那些教街舞的老师们，经常去“蹭听”。
　　 “真的，搞音乐还真要好装备，那耳机，我也听过几回，特别抓耳，别提多舒服了。”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起暑假里的那个大热天，学姐站在太阳下发传单，脸晒得黑里透红，全身都是汗，头发左一根右一根，粘成一团，热得口干舌燥，都舍不得买瓶水喝。
　　 还有阿姨，为了挣点微薄的生活费，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晚上出摊到十二点，凌晨四点又要起床，匆匆忙忙赶到菜场，买些黄瓜，香菜回来。回到家里，她拨拉几口白米饭，还得炸花生米，切黄瓜丝，洗香菜，这些都是晚上做生意时要用到的。
　　 这些事情，要不要告诉学姐呢，我拿不定主意。本来这是他家的私事，可却让我如鲠在喉，我决定找伍越讨个主意。
　　 “哼，我早就知道了。陈欣她弟弟读的那个破中专，就在我家前面，学校女生的怀孕率比就业率都高。”
　　 “那要不要告诉陈欣？”
　　 “算了吧。她心里肯定清楚，只是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那就不说呗。情人节那天，我在学校食堂遇到陈欣。她戴着乳胶手套，一手拿抹布，一手提着个铁皮桶，正在收集桌上的残羹剩饭。她看见我，脸上笑意吟吟，她取下手套，拿出手机，让我看她的微信：“你看，这是我弟弟发给我的。”
　　 我一看，上面写着：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祝你有个美好的情人节夜晚。
　　 “我弟写的，是不是写得特别好？他呀，从小就喜欢写诗。做梦都想成为一个诗人。看了他这句诗，我就是累死也值了。”
　　 我突然就忘了伍越的劝告，我勃然大怒，把我所知道的，关于她弟弟的破事，一桩桩，一件件，当她的面，全抖擞出来。
　　 她一脸茫然，慢慢地，眼眶里全是泪水，突然，她转身哭着跑掉了。
　　 “我还没说完呢……”我在后面恶作剧一般叫她。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见过她。她似乎在躲着我，有时候，我明明看见她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再定神一看，却全无她的踪迹。
　　 半年之后的一天，我正在教室里做作业，学姐忽然来找我。她脸上淌着泪，一脸凄惶。
　　 “陈也，你能借我点钱吗？”
　　 我把微信上的2000块全转给了她。
　　 她告诉我，陈豪惹祸了。他在学校谈了一个女朋友，花钱如流水，可是哪里来钱呀？姐姐已经打了三份工，赚的钱都给了他，母亲每天的收入，也都进了他的口袋，可这样还是太少了，根本供不住他和女朋友的吃喝玩乐。没办法，为了维持现在的消费，他在手机上申请了一个“校园贷”，可那个东西怎么能碰呢，刚开始才借了几千，经过几个公司之间转借，半年就要还10万了，可是，到哪里去搞10万呀，便是日日拖着，每天还一点。今天又到期限了，再不还款，对方说要卸了陈豪一个胳膊。
　　 陈欣擦擦眼泪，向我道了谢，又匆匆走了。
　　 半个月之后，有天刚起床，宿舍已经闹翻了天，说附近KTV昨晚发生械斗，死了一个学生和一个社会上的人。
　　 我的心“咯噔”一声，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忙打电话给陈欣，她的手机已经打不通了。
　　 我给伍越打电话，伍越托人到处打听，却什么都没打听到。我们不放心，匆匆跑到陈欣妈妈租的房子。阿姨不在，附近的人说好几天没见过她了。
　　 伍越托陈豪学校的一个同学去打听，大概搞清了原委。
　　 陈豪还不起钱，对方就经常来，陈豪这小子，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着，什么事都是陈欣出面。
　　 有一回，借贷公司的人将他们姐弟俩拖到一个KTV的包厢里，扬言说，要不就卸陈豪一条胳膊，要不就让陈欣陪他一晚，说着就抱住陈欣猛亲。陈豪这小子，平日里只会吃喝玩乐，这次也不知怎么了，突然扑去上拉开对方，可他瘦胳膊瘦的，逗女孩子开心可以，打架哪里是对手，很快就被甩开，陈豪又扑过去，两人打成一块，用啤酒瓶子开瓢，刺心，后来，两人都不动了。
　　 我们再见到陈欣已是两个月之后。见到我们，她的眼泪就往下掉，泣不成声：“我知道的，我知道弟弟对我是特别好的。那天，他明明可以跑掉的，可他不走，他扑上来救我，被甩开了，身子被甩在桌子腿上，他吐了一口血，他用手擦擦血，他提着个啤酒瓶站起来，又扑了过来，用瓶子敲那个混蛋的头，弟弟……弟弟他红了眼，他骑在那个混蛋身上，一边打一边骂：‘叫你欺负我姐，你是找死。’
　　 “那混蛋也不示弱，挥拳还手，两个人用上了啤酒瓶子，也不怎的，就都不动了。我扑到弟弟身边，把他靠在我怀里，他喘着气说：‘姐，我……我是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他朝我笑，笑着笑着，又吐了一口血，他拿出一张纸给我，说是为给我写的诗，是抄了一个叫海子的，他说：‘姐，说件事，你别难过啊。我呀，其实不会写诗，我也不喜欢诗，可你喜欢，我……我就装作，我也喜欢。纸上这首诗，我喜欢，我觉得你也会喜欢的’，他说着说着，又吐了几口血，我拼命地叫救护车，可就是一直看不到救护车过来，慢慢地，慢慢地，他就不动了。”
　　 陈欣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慢慢地念：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她念着念着，就放声大哭，我是无法安慰她的，只能任着她哭，我转过身去，因为我的眼角都是泪，我想着那个高个子的男孩，顶着一头黄毛，深情地念：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我只觉得悲从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