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丁香花开】雨中嘱托(小说)
正是雨季,霏霏的雨丝,塞满又窄又短的小街。房檐上滴着水珠。
我家对面住着一位满脸蜡黄的老女人,我俩平时不怎打交道,她也不舍花一块钱光顾我的小店,我也从没细看她长什么样子。
今个下雨,店里也没几个人,见她朝我招手叫我,出于礼貌回头和老公交代了一下,就冒着雨跑了过去。
“快进屋,帮帮我,全湿了。”她有点气急败坏。
天阴,屋里黑乎乎的。我忙问她:“婶,什么全湿了?”
老女人朝床指了指,我顺着她的手瞅,看见一张木床。“把床腾开,搬一下小木箱。”她像是求我又像是命令我。
我往床下看去,看见床下有一个小木箱。我移了床,弯腰小心地把小木箱搬出来,放在床上,随口问了一句:“婶,这里装着什么呀?”
“没什么,里面装着我的一些私人物品。几十年了,钥匙放那儿我不记得了,你能不个指帮我把锁子打开一下?”
“可以呀,婶,开灯吧,我眼神不好。”
“放心敲,敲坏了,不让你赔。”她便递给我一把小斧头。
“那我敲了!”我便举起斧子,照准锁扣,一下锁扣脱落,虽带飞了一片箱皮,总算顺利打开了箱子,一股霉味直冲鼻腔。
老女人开始清理箱子中的物品。“咣当!”一个东西掉在我脚下,我捡起来一看,是一枚战斗英雄胸章。
我拿着那枚胸章轻声的问她:“婶子,您曾经是一位解放军女兵?”
她一边整理木箱里的物品,一边平静地对我说:“算是吧,支前妇救会主任。胸章是我男人老徐的,他是战斗英雄。”
我看见箱子最底层整齐的摆放着男女两套解放军服装,军帽,八一徽章。靠箱角还放着一大卷发黄的纸条,她微微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的解开一沓黄纸条的丝线,最外面几张浸有雨水渍个别字迹叫雨水湮湿了,她心疼地翻看着,我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帮她一张一张摆到床上,看清了,是边区筹集粮款的凭条。
果然是一箱子宝贝。
“婶子,您是老革命女战士,肯定有一肚子的故事,我正在写抗战长篇文学,缺乏一些真实资料,您能不能给我讲讲您的故事?”
她越过话题问:“你真的是搞写作的吗?”
“对呀。婶子,我喜欢写文章,在省报上发表了几篇呢。”
“那就好,那就好。”
她从那身男军衣口袋里掏出一卷子纸递给我,对我说:“你要听故事,看看这沓子纸,都在上面,自己看吧。我离开部队转入农业社集体劳动就打算把我和老徐故事写出来。那时劳动回来端起碗,脑海里就出现了一些战斗场面,把饭碗放下就写;睡到半夜,梦到当时的那个场景,爬起来也写,回忆起来只管写写写。前前后后拉扯了五十年多。”
“唉!都怪我没文化,每次只写一小截。有时是几个字,反正记起来的点滴都记下来了,全是事实,没有虚夸,没有你们作家的那些个渲染和虚构。”
我仔细扒了扒那沓子纸,乱糟糟的,有信纸,有糊窗纸,有孩子遗弃的抄本背面,还有老早年包糕点的粗黄纸,这些纸能看出是五六十年代的东西。铅笔头在上面划来划去,有的划破了。
“这些年您就用这些纸写作?”
“是呀,那年代穷,我没有专用稿纸。”
她又对我说:“小时候没上过学,不识字,解放后参加扫盲班,学会写字后便断断续续写了些回忆录。八十年代初,我写好一篇《不平凡的夜》,拿去给吕梁文学杂志看,负责人理都不理我,还说像我这种胡编乱造冒充作家的人见多了。我一气之下,以后写下的再没叫人看。”
知道了她是一位革命先烈遗孀,曾为国家解放事业出过力,流过血的解放军战士战士后,我心里对她肃然起敬。我仔细阅读那些稿纸上的字迹,先开始生涩,像初学写字的孩子,七歪八斜大小不一,后来比较整齐,再后来粗粗拉拉,大概是眼花了或者是抱病写作,字迹的颤抖让人心疼。每张纸有几个片段,都是战斗,纸上还留有高粱饭的汤汁,可见她边吃饭边写作是常事。从整个手稿能看出写作的轨迹。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其中七十年代的极少,我知道这是那时学大寨,没的闲空,八十年代的稿件多起来,直到98年这段时间,写得很多……
2019年农历5月初8,她迎来了90岁的生日,当晚,她叫我陪她过个生日,那晚,她给我讲了许多关于她和老徐的故事:
“那年,我只有17岁,在接受日本投降仪式大会上看见了威风凛凛的老徐。过了几天,老徐的部队在这边征兵,说是要解放全中国。我爱慕老徐也要参军,可是人家不要女兵,我参加了支前队随着部队走,后来支前队并入部队,我被分配到了战地医院,和老徐成了一对革命恋人。”
“有一天天清晨,我和老徐在小树林里的草地上走着。满地的草香迎面拂来,红艳艳的朝阳从树缝里钻进来,草地镀上一层金色。草叶上的露珠,像镶在翡翠上的珍珠,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华。我看到草丛中夹着许多粉红色、黄色或是蓝色不知名的花,老徐掐一朵花插在我的鬓角,忽然一群小鸟儿从远处惊起,老徐黑了脸悄悄的对我说说,有情况!我赶忙拔了花扔到地上,老徐叫我快捡起扔在地方的花,不要留给敌人发现我们在此地休息的任何痕迹。随即命令大家快速清除脚印,转移到另一山头。后来我发现衣兜里的花已经枯干了,把它拿出来给老徐看,老徐说:等把敌人赶出中国,我给你拿山花编一个帽子,那时你做我的新娘……”
我问她:“你后来和老徐结婚了吗?”
“嗯!不过半年多后,老徐却牺牲了。”
“那天下着大雨,漫山遍野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由于该死的叛徒告密,敌人还是知道了我们小分队的驻地,情况十分危急,老徐和一班的战士留下来阻击,让我们问枣山方向转移,大家按照老徐不要恋战,保存分队实力命令,迅速转移,可我偏偏要临产,不能拖累大家,我决定‘掉队’,钻进了一丛烂泥裹着的酸枣林,雨水倒是抹平了我的脚印,暂时安全。可是,刚出生的孩子发出了第一声啼哭,为了大家,我捂住了他的嘴巴。我们可怜的孩子呀!还没看清世界是什么样子就这样没了。”说着说着落泪了,我听得不知不觉地红了眼眶。
“后来接应的同志无比悲伤地告诉我,老徐和那些掩护我们阻击敌人的战士全部光荣牺牲了。”
“我那年去吕梁杂志社,杂志社工作人员对我说的那些话,使我心里很不舒服。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想把老徐和我的故事,还有那些感人事迹告诉世人。你文学功底好,我想托付你把《不平凡的夜》的原稿整理好后交给吕梁杂志社,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和老徐是真正老八路。你能帮我实现我的愿望吗?我不要作者的名分,你只写个解放军女战士杨锦花提供材料就行了,我知道这些年出版作品要个人花钱,所以也备了一点给你……”
她从军衣兜里掏出一个布包裹打开,递给了我:“这还是在集体劳动生产队时挣的工分钱,存在银行多年。本金和利息一共是三百八十五元。”
“在这张纸片片上,有我干女儿的地址和电话,到了我起不来的那一天。希望你通知一声叫她前来,我会把这些支援过八路军的钱款条,交给她找政府结算,政府不会坐视不管,算是对她这么多年照顾我的补偿吧。”
“告诉我干侄女,我死后,丧葬不耍张扬,一切从简。”这段话她说了很长的时间,大概内心激动,说到这里收了口不再说下去了。
我的泪水溢在眼眶,怎么都止不住要留下来,自小我就对战斗故事充满炽烈的热爱,此时一个活生生的女战士在讲述她的真实故事。这位深藏功名六十年的老兵杨锦花、烈士老徐和小分队战士,把热血抛洒在解放中国的土地上,要不是她今日坦言,这些无名的烈士容于天地间且无人知晓。
杨锦花,战时穆桂英,闲时庄稼人,心静如水地活到老。安排后事要求一切从简,她始终没有为自己曾经的功劳向政府伸手邀功,她是当下这个功利急躁纷乱的社会表象之后的一股清流啊。
英雄啊英雄,而且是对中国解放事业有过贡献的女英雄!不麻烦政府,不张扬功勋的老兵才是英雄中的佼佼者,想到这里我觉得手里的稿纸好沉好沉,老婶的心愿,为得就是把长眠着的战士不为人知的那段历史原原本本地叙述,好提醒后人勿忘历史,它是一份责任,是一份传承的重任!此份重任促使我萌生笔耕不辍至死不渝的情愫。
滴答、滴答的雨珠,还在不停地敲打着奶奶家窗玻璃,似乎是在向英烈向英雄致敬,也似乎是告诉我们——继承和发扬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先烈的无私奉献精神,不忘初心,把红色爱国爱民基因传承下去。
半月之后,老人安详离世。
我在流泪整理她的文稿。
(2020年8月12日江山文学网站原创首发)
另外,编辑也编的相当好,编按写出了水平,把文章真正吃透了,编按长而有绪,对读者起到了很好的引导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