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工业区，穿过一条约两公里长，隐没在香蕉林中的羊肠小道，就到了高架桥底。
　　 老郭说，她昨天就回来了，带了不少腊肉、笋干来。
　　 主管打趣他，那你今晚又有机会了。
　　 老郭回身打量下我，说，你别教坏孩子。
　　 我都快十六了。我在心里不服气地说。
　　 我们这是去找芳姐。腰身丰挺的芳姐，是川菜馆掌勺的。她和老郭是老乡。老郭经常怂恿主管带我们部门的人，去川菜馆聚餐。今天老郭请主管，特地带上小巧的我，是要我在他跟芳姐去后面小屋办事时，帮他在门口把风。为了能吃上一顿好饭，我满口答应，只要发现门口有治安队模样的人来，我就跑去敲门。
　　 蕉林包围的高架桥底，有一大片乱七八糟的棚屋。里面住的人五花八门，有收破烂的、有卖水果的，有拉潲水给养猪场的，还有无证拉客的摩托佬……其中，在附近租地种菜的人最多。每到掌灯时分，经常有人在空场谈心拉呱，吹拉弹唱，偶尔，棚里还传出噼噼啪啪打麻将的声音，刺耳的打砸声和谩骂声，很是热闹。
　　 川菜馆在西南边，有五间棚。进门一大间最宽敞，里面摆着几张木桌，十几把破旧的蓝胶椅，东拉西扯地围着桌子。靠墙有张三合板钉起的茶几。上面放着几个黑乎乎的大茶壶。透明塑料袋里，装着有杆无叶的棒棒茶，苦涩中透着霉味。
　　 我们进门的时候，有几个年轻人围一桌，正在吆五喝六地喝酒。桌上摆了好几个菜。一位瘦猴样的年轻人，朝后棚里喊，芳姐，快上你的肥肠！有人打趣，你该喊，芳姐，快让我吃你的肥肠。肆无忌惮的哄笑。正说笑着，只见老瘸子端一盘油润润的酸菜肥肠，晃荡着身子跑出来。这是芳姐的拿手菜，我老远就能闻到香。
　　 从餐厅过道往后走，院子东西两边有两间小棚。一间是包厢，我们每次都在这里吃饭。另一间，是老瘸子的卧室。再往后，还有两间，一间厨房，一间储藏室。储藏室后面那间是芳姐的卧室。老郭每次来，都要和芳姐在里面待一会儿。
　　 老郭叫我摆凳子、泡茶。他去后面帮芳姐做菜。
　　 老瘸子给我们上了三个菜：一盘酸菜肥肠、一盘腊肉炒笋干、一盘生炒菜心，然后给我们倒米酒。主管夹了一块肥肠塞进嘴里，边嚼边说，太香了！我也跟着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老郭端一盆花椒油炒米粉进来，问老瘸子，外面那桌是谁？
　　 老瘸子说，本地治安队的。那个瘦子是队长。
　　 外面不时传来阵阵的哄笑声。他们在央芳姐陪酒，偶尔能听到芳姐的哀求，求求你们！别闹了！
　　 老郭说，这帮家伙很麻烦啊。
　　 老瘸子给老郭递了一支烟说，这些人得罪不起，我过去看看。
　　 老瘸子出去不久，外面就吵起来了。
　　 随着芳姐撕心裂肺的惨叫，先是一个人光着膀子，从后面通通通往前跑，接着，几个人一起，呼呼啦啦往后跑。
　　 我们也站起来，跟着老郭往后跑。
　　 芳姐裹着床单，头发蓬乱地坐在过道，捂着脸呜呜地哭。
　　 青头紫脸的老瘸子，愤愤不平地对胖子说，烛火是闹着玩的吗？伤了人，你还打我……
　　 另一个人也指责胖子，你他妈是畜生啊！
　　 瘦猴对胖子喊，你他妈信不信老子阉了你？
　　 老郭先拉起芳姐回屋穿衣服。他出来走到瘦猴跟前说，你是队长，你要做主，出来混都别太过分了。瘦猴踢开挡道的胖子，朝老郭说，你想怎么样？
　　 老瘸子一看要坏事，慌着挤在他们中间说，我看这事就这样算了。话没说完，就被瘦猴一拳打个趔趄，倒在老郭怀里。老郭扶住他，冲瘦猴说，你还算不算男人？
　　 不知是谁，操起一瓶啤酒就往老郭头上砸。老郭一闪身，酒瓶砸在了瘦猴的额头，顿时酒花四溅……老郭表现十分凶狠，一人打六个，居然将他们全部打趴下了。他身上只有几处轻伤。一帮人骂骂咧咧地开摩托车走后，门外木然围观的人才陆续散了。
　　 芳姐颤抖着端了盆热水给老郭洗脸。
　　 空气里弥漫着似有似无的花椒油味，远处飘浮着断续的唢呐声。老瘸子坐在地上，仰头呆看天上皎洁的月亮，一言不发。老郭洗脸弄出的水声，哗啦哗啦响。
　　 很久，老瘸子才幽幽地说，往后这饭馆生意没得做了。
　　 老郭说，那就别做了，回家吧。
　　 老瘸子说，你们早点回去吧，别再出乱子。
　　 这事之后没几天，棚户区夜里突然失火，五死六伤。芳姐和老瘸子只受了轻伤。事件引起当地政府的关注，城管和派出所联手清理“三无人员”。桥底被夷为平地。偌大一片棚户区，清理得干干净净，连雨毡都没剩下一块。
　　 老郭辞职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芳姐是他老婆。老瘸子是他同村的老乡，他们都是那次大地震的幸存者。为了赚钱回家盖房，合伙开了芳姐川菜馆。我后来又去过一次川菜馆遗址。我到桥下躲雨，看着破败的香蕉林，听着叮叮咚咚的雨打蕉叶声，恍惚间，我又看到芳姐端着盘子出来了，那盘酸菜肥肠依然油润润的，喷香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