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凤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愣，光秃秃的树枝、随风颤动的枯草以及刚刚结冰的小河都令她有些烦躁。她在心里翻来覆去想着、推算着，得出的结论仍旧是：不可能、不可能。上午已经去了四、五趟卫生间，还是没有看到她想要的结果，一向准时的例假已经推迟五天了，她的目光暗淡下来，内心更加隐隐不安，直觉告诉她自己十有八九是怀孕了。耳边似乎听到了手术器械碰撞发出的脆响，她叹了口气，又使劲在地上跺了两脚，一时眼泪都快要下来了。
　　 外面传来钥匙在锁孔转动的声音，房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丈夫苏宏强回来了。
　　 “你死哪儿去了？一上午不见人。”凤兰没好气的说
　　 “哎呀！你吃枪药了？这么大火气，我办公室有事。”宏强心平气和的向妻子解释。
　　 “有本事别回来，待在你的办公室，星期六还瞎忙，我现在这样和你没关系，是吧？”凤兰的脸紧绷着，终于找着出气筒了。
　　 “哎！亲爱的，别着急，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再说现在也没有确定你老人家有孕啊！”
　　 “不着急，孩子不在你肚子里，你当然不急，这次我和你没完，以后离我远点。”
　　 凤兰在坐立不安中又捱过了两天，当他看到早孕试纸上清晰的两道红杠杠时，心里反倒踏实了。她异常冷静的去了一趟医院，证实自己确实怀孕了。已经没有心思回单位上班了，她慢慢的往家走，路经一个小土坡，凤兰不由自主的绕过去，又有一个小生命在她的身体内孕育，内心说不出是喜还是悲。作为体制内的公务员，她心里跟明镜似得知道事情的结局，夫妻双开的后果不是她的家庭可以承受的。但是此刻她从内心深处是多么渴望留下这个孩子啊！八个月后他就是一个有灵性、手舞足蹈的小人儿，就像他姐姐一样，十几年就会成长为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或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将又拥有一个儿子（或女儿），两个孩子是她梦想的家庭模式，两个小家伙一起长大、相亲相爱，将来他们夫妻俩个老了病了，他们两个人也可以相互商量。一阵凉风吹来，她不仅打个寒颤，不由裹紧了面包服，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零零散散的雪花，美丽的雪花盘旋着、飞舞着，潇潇洒洒自由自在的，凤兰从小就喜欢美丽晶莹的雪花，此时她却一点也潇洒不起来，多么想任性一次，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啊！此时她好羡慕身为农民的表妹，可以光明正大的把二胎生下来，自己的想法在这个计划生育的年代显得多么软弱，凤兰甚至恼恨自己没有勇气辞职，丢掉这个所谓的铁饭碗，丢掉后半生在大家看来所谓的衣食保障。
　　 对于计划生育，凤兰一点也不陌生，从她记事，就经常听到从农村老家的大喇叭传来一对夫妻一个孩，只生一个好、少生快富多种树等宣传口号。家里的墙上也贴着一张一对手持鲜红结婚证的青年男女，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下面几个红色的烫金大字：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至今三十多年过去了，她仍然清晰记得姥姥私底下的感叹：国家的人口太稠密了，一家一个孩子也太单了。玩耍时隐约听到妈妈和几个妇女在一起嘀咕：哪家因为超生房子都被拆了；哪家的媳妇都怀着七、八个月了被架上拖拉机，拉到医院引产了；哪家怀孕的媳妇找不到，婆婆被关起来了。村里的妇女主任就是个奸细，偷偷的打听谁家的媳妇“有了”，然后就上报村里，干这种断子绝孙的事简直缺德死了，咱们以后离她远远的。那时小凤兰就懵懵懂懂的明白，每家只能生一个孩子，再生村里就要管、要罚钱。
　　 苏宏强从幼儿园接回女儿颖颖，一进门房间里黑漆漆的，他自言自语的说：“颖颖，你妈今天可能加班了，没有回来。”
　　 “妈妈，我回来了。”小女孩欢快悦耳的童音响起来，眼尖的小姑娘边说边向坐在黑暗中写字台前的凤兰跑去，“妈妈，我今天值日，给小朋友分饭菜了。”
　　 “好，乖，到沙发上玩玩具去吧！”凤兰喜爱的抚摸着女儿的头，另一只手下意识的捂着肚子，看着颖颖一排小扇子似的眉毛下面亮晶晶的眼睛、粉嘟嘟的小脸，不由的心里一阵难受。
　　 宏强看到厨房清锅冷灶的，妻子的眉头紧锁，心里全明白了。他喜爱的揪揪女儿的小辫子说：“乖，爸爸和妈妈说几句话，你到客厅玩去。”
　　 “我要看电视。”
　　 “好，我给你打开，咱把声音调小点啊！”
　　 苏宏强坐到席梦思床上，小心翼翼的问：“真有了？”
　　 凤兰转过头，直视着丈夫那张棱角分明、温情脉脉、充满关切的脸
　　 “苏宏强，你说，这个孩子你要不要？”宏强剑眉下明亮的眸子暗淡下来，他有些沉重的站起来，望着窗外的街道缓缓的、伤感的但清晰坚定回答：“没办法，这是国策”，看着丈夫高大挺拔的身材，凤兰想如果生个儿子，长得象爸爸，该多好。
　　 “你就不会想想办法，你难道不想要这个孩子吗？我们就没有勇气从这个体制里跳出去吗？既然你这么坚决，我也没有必要坚持生孩子受这份罪了”凤兰焦灼的说。
　　 “我怎么不想要，我也想要这个二子，但是你想过没有，离开政府机关，我们究竟有没有能力生活的更好，现在的生意不好做，下海会不会被水淹。”宏强理智的回答。
　　 “那咱想办法到医院给颖颖开个身体有问题的证明，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把孩子生下来，说不定是个男孩，你妈不是想要抱孙子吗？你不知道我现在多么想要这个孩子，简直是母性大发。”
　　 “那要省级医院的证明才行，如果这么简单，大家不都生二胎了，咱闺女聪明健康，不能影响孩子的名誉，长大了别人误会她真有毛病就麻烦了。”
　　 凤兰不再说话，她早就知道结果是这样的，自己的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的，沉默、长时间的无奈的沉默,她恨丈夫，也恨自己，恨自己瞻前顾后，没有勇气，没有魄力。
　　 既然不能带孩子来人世间走一遭，还是让小小胚芽的他在自己的腹中尽快消失吧！这也许是一个母亲能够做的，最后对他的爱护吧！凤兰即没有告诉妈妈，更无需通知婆婆，她们除了惋惜感叹，真是毫无办法。她向单位女工主任说明了自己意外怀孕的情况，这样才能按规定流产后休息半月，以便调养身体。
　　 凤兰把女儿送到妈妈那里，谎称最近幼儿园感冒的孩子比较多，担心颖颖被传染，在姥姥家住几天。
　　 凤兰辗转反侧、头脑昏沉、眼睛干涩，但就是睡不着，窗外寒风呼叫，房间里有暖气，温暖舒适，她还是感到浑身有些发冷。医生昨天嘱咐她早上六点左右就吃药，下午下班前胚胎组织就应该能流下来了，一定要拿到医院给她看看是否流全，如果有的胚胎组织没有流下来，还要再做流产手术。
　　 凤兰随手拿起宏强的PP机看了一下，已经三点多了，可怜的孩子还要几个小时就要离开她的身体了，自己就要永远失去他了，不管怎么说都是做父母的选择扼杀他在胚芽状态的，想到这些一股罪恶和悲痛感一起涌上心头，大滴大滴的泪珠涌出来，顺着眼角淌到枕巾上，再看身边的丈夫呼吸均匀，轻轻的打着鼾声，哎！还是男人心宽，比不了。
　　 凤兰头脑里七想八想乱糟糟的，迷糊了一会儿，睁开眼，窗子已经微微放亮了，身边也空了，宏强不知何时跑到客厅沙发坐着了，她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已经六点多了，凤兰端详着躺在手心的几粒小药丸，迟迟不愿放进嘴里、手臂僵硬、手心里沉甸甸的，四壁的白墙都令她感到肃杀、凄凉，她听到自己的内心在喊“我不吃药，不吃药”，我不要杀死我的孩子！可是再不吃就来不及了。她把心一横，大声说：“苏宏强，我吃药了，你想好了？”
　　 沉默、没有人回答她，有些难过，也为自己找到了强有力的理论依据，去他的，他当爹的不心痛，不要他，我也不坚持了，两眼一闭，把药丸塞进了嘴里，也许是潜意识里太抵触拿掉这个孩子，药到嗓子眼，觉得一阵恶心，胃里往上返，不由的吐了一口，凤兰赶紧把嘴里剩下的药咽下去。
　　 也许是早上吐了一口的原因，药力减弱，下午宫口已开，开始流血，胚胎组织却一直没有下来，凤兰宁愿理解为孩子不愿离开妈妈，她在心里默默的说：“孩子，实在是对不起啊！不能让你到这个世界来走一遭，姐姐先到，没有你的位置了，哎！国家让生两个多好啊！”
　　 无奈只能再进行流产手术，也就是俗话说的遭第二遍罪。凤兰躺在手术台上，弧线优美的嘴唇闭的紧紧的，美丽的微微上挑的眼睛空洞的望着天花板，医生的白大褂、托盘的器械，都令她有些恐惧，身体一阵阵发紧，大夫温和的提醒她放松、再放松一点，凤兰咬牙坚持着，耳边听着有小机器转动的声音，感到肚子阵阵疼痛，好像有液体被抽出来。做手术的张大夫四十多岁，看上去非常和善，“好了，再坚持一下，马上做完了，你休息一下吧！”毕竟年轻，凤兰感觉身体还行，手术床也不是久居之地赶紧坐了起来。
　　 “看看吧！这就是衣袍，说不定是个男孩呢！”张大夫指着盆里附在液体中裹着的一层“白衣”，大约有四五几厘米长的小小的胚胎组织说，凤兰只低头看了一眼，这半个多月来的不舍、无奈、郁闷、委屈都一起涌上心头，眼泪哗哗的流下来，弄得善良的张大夫一时不知所措，只是轻轻的劝她“你不要这样、不要哭啊！”
　　 凤兰身体完全恢复后，第一件事就是主动到医院要求上环，既然自己没有勇气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那么就永远不要让他们在自己的身体里生根发芽。出院后她有一个多月没有和丈夫说一句话。
　　 寒来暑往、斗转星移，转眼十七年过去了，凤兰已人到中年，许多人和事都渐渐淡忘了，但她从来没有忘记那个在她身体内只待了五十多天的小小的精灵，每当看到同事或朋友和自己的未出世的“小二子”同龄的孩子，她就不由的想那个孩子如果生下来，也这么大了，哎！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每当被颖颖气的焦头烂额、黔驴技穷时，她也会想如果那个孩子在，他也许不会象女儿这样不听话，如果两个孩子一起长大，颖颖大概不会象现在这样霸道自私，然后凤兰不由轻叹一声，在心里自言自语道：“生活中没有也许，没有如果，在自己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今天的结果。”
　　 凤兰一直认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岁月流失，生二胎的事已经彻底放下了，女儿也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可是随着2015年10月，十八届五中全会决定全面放开二胎，她心里那颗埋藏了近二十年的种子，又开始蠢蠢欲动、破土发芽，搅得她寝食难安，不断在网上查询“高龄备孕二胎注意事项”，这股高涨的热情连自己都惊讶，怎奈岁月无情！她早已过了生育年龄，开始有更年期的症状，宏强也不再是当年的帅小伙了，因发福变得身材臃肿，看着两人被岁月带走的容颜，自己私下也觉得这个想法可笑，丈夫说她闲着没事瞎折腾。她还是固执、不甘心的、生拉硬拽把宏强带到医院进行了检查咨询，大夫看着检查结果不无遗憾的告诉她，再生育的希望很渺茫，高龄怀孕风险剧增，对她不一定是幸福而是灾难，建议放弃。
　　 凤兰微颦着头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抬头望见湛蓝的天空中飞过一架飞机，尽管风中带着丝丝寒意，美丽的淡黄色的迎春花已悄然开放，给忙碌的人们带来春的讯息和阵阵欣喜。凤兰心里非常失落，默默对自己说，这件事该放下了，很多东西上天给你的时候举棋不定，左右摇晃，顾虑金钱、顾虑后半生的保障、害怕丢了工作自己会吃苦、担心影响第一个孩子的教育等等，如今一切都不是问题了，国家的政策也放开了，自己却老了，不能生育了，生活再也回不到从前。好羡慕今天这些赶上全面二胎政策，身体还可以生育的姐妹们。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再让自己选择一次，宁可任性一回，跟着感觉走，不相信凭两个人的能力会吃不上饭，也许比现在生活的更好，哎！凤兰叹了一口气，那里会有如果啊！许多事情一旦错过就再也回不来了，脑子里突然很诗意的冒出一句唐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已成为她今生永远的遗憾了，但是人生中还有许多比生孩子更有意义的事情等着她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