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最后一个绣女师(小说)
一
何润芳一直不愿在人前提起她的年龄,80岁高龄,无疑在向世人表明自己是这个时代淘汰的老古董,腐朽、颓败、破旧,了无生机,全无生气,浑身散发出一种行将就木的阴郁气息,就好像一把从地穴深处出土的青铜剑,浑身锈迹斑斑,放置于灯火通明的玻璃柜里展示,在游客“噼噼啪啪”作响的照相声和讲解员字正腔圆的解说词中,自己的一生只剩下回忆,以及游客瞻仰时态度轻浮的合影留恋,那感觉糟透了。
不过,80岁高龄,也有让何润芳自豪和欣慰的时候。在菜市场买菜,逛超市,在播风市师范大学教授楼的小区花园散步时,总免不了有人前来问何润芳高寿。得知何润芳的高龄后,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声,并由惊叹声衍生出对何润芳多福多寿的祝愿。尽管何润芳也明白,这些惊叹和祝愿更多是出自中国人骨子里的温良谦让,以及场面应酬的客套和温润,何润芳听罢仍是很受用,就好像一个看守墓园的守陵人,每天定时打扫墓园的枯枝败叶和雪地,等到清除完枯枝和积雪,她发现世界依然是崭新的,无论何时,大地总会孕育出草木充盈的第二春。
何润芳是在80岁时才到播风市跟随小女儿王灵灵一起生活,之前,她一直生活在赤水河中游一个叫清水寨的小寨子里。
何润芳是一个苗人,她所在的那支族裔属于红头苗。红头苗简称红苗,何润芳不清楚这支族裔是什么时候迁入贵州的,在她小时候,听寨子里最有学问的巫师贡嘎老爹说,他们的先祖原本是定居在湖北西部,唐末为避战祸,迁入湘西。那时的湘西也不是太平之地,先祖们定居湘西后,连连遭到兵匪搔扰,屡遭洗劫,苦不堪言,难以生存,先祖们被迫再次西迁,最后进入贵州,定居在赤水河中游的一处地势开阔、了无人烟的山脚下,在此开荒僻壤,落地生根。
清水寨红苗不以银饰、银器打造工艺见长,而是以红苗服饰制作的精湛手艺让外人称道。红苗服饰最早给何润芳留下深刻印象,是在她四岁那年。那一天,阿妈带着何润芳去参加寨里举办的“花山节”。出门前,阿妈在镜子前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上一条黑色的蜡染百褶裙和大红的对襟敞胸袖衣,套上挑花袖筒、挑花绑腿和镶花围裙,最后束上一条藏青色的镶花头巾。阿妈双手牵起群摆的两角,裙子像一把展开的扇子,阿妈对着镜子转了一圈,这才领着何润芳出了门。
母女俩顶着日头走在田坎上,田坎两边长满矢车菊、蒲公英,远处山峦上漂浮着几朵云彩,赤水河静静流淌着,在峡谷间拐了一个弯,消失不见。阿妈衣身上的图案华美、色彩艳丽,夸张奔放,就像山坡上盛开的红彤彤的刺梨花,看着喜庆。阳光洒在阿妈身上,传来一股布匹和樟脑丸交织在一起的香气,阿妈头上的银簪子和脖子上的银项圈在行进的路上“叮当”作响,顺着风声传得老远。看得何润芳不知不觉着了迷。
何润芳的阿妈是寨子里的“绣女师”。绣女是寨子里一群特殊群体,绣女的挑选门槛较低,只要你具备做衣服的手艺,自愿加入者基本上都可成为“绣女”。绣女们白天在田地里耕种,到了晚上聚集在一起,从事红苗服饰的制作。由于苗族是有语言无文字的少数民族,红苗服饰的花纹图案就代替了文字的作用,记录红苗一支的历史文化、风俗民情、宗教信仰,衣服上的花鸟虫兽、日月星辰、几何图案不是绣女们凭空突发的奇思妙想,每一样图案花纹都在讲述着这支红苗族裔发展变迁、生息繁衍的历程!
绣女在寨子里的地位高,和侗族的歌师一样,是传承民族文化的使者,其地位相当于文明社会的博士,满腹经纶、受人尊敬,而“绣女师”则相当于博士生导师,负责传授绣女们的技能,搜集红苗一族的史料、民间传说、宗教图腾,并把这些生动地反映在红苗服饰上。
“绣女师”不是世袭制,由寨老公开在绣女中层层选拔,挑选技艺最高的绣女担任此职,直到上一任的“绣女师”去世后,再选拔下一届的继任者。“绣女师”地位高于绣女,在寨子里万众敬仰,声誉、威望仅次于寨老。
何润芳五岁起就跟随阿妈学习红苗服饰的制作手艺。在寨子里,红苗服饰的手艺不是孙家独传,家家户户的妇女都从祖上继承了这门手艺,只是和阿妈比起来,她们的手艺明显要技逊一筹。到后来,那帮绣女们不愿再学祖上的手艺,纷纷跑来跟何润芳阿妈学。何润芳和那帮绣女一起,自幼跟随阿妈学手艺。阿妈并不藏私,也不会给何润芳开小灶,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将自己的手艺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但从小到大,何润芳的手艺明显高出其他绣女一大截。阿妈过世后,何润芳毫无悬念地继承了阿妈的衣钵,成为新一任的“绣女师”。
母女俩的成就让何润芳的阿爸激动不已,他骄傲地四处炫耀:“都是一个老师教,都是一样的学,我女儿明显要比其他姑娘厉害,这说明我老婆的种好。”
没有人反感何润芳阿爸的这种言论,甚至没有人会质疑。在寨子里,何润芳母女是权威的化身,就像一群目不识丁的文盲崇拜知识分子一样,他们对这对母女只有仰望的份,哪里会滋生一点不满情绪?
婚后,何润芳有了一个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和中国农村普遍存在的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不同,何润芳婚后一心想多添几个女儿。这有悖于一个中国农民价值取向的离经叛道一度让何润芳心生惶恐,甚至对丈夫王永江萌生了愧疚感,她只得将这些念头深藏在心里,不敢和任何人提起。不过,从内心讲,她一直希望多有几个女儿,只有女儿才能继承自己的家传手艺——红苗服饰。
天不从人愿,何润芳婚后一连生了五个儿子,直到第六个孩子出世,她才苦苦盼到姗姗来迟的小女儿——王灵灵。何润芳之所以给女儿取名“灵灵”,是希望女儿能和她外婆一样,具备冰雪聪慧的灵心巧手,可王灵灵的灵气太足,足得让何润芳懊恼且沮丧。
王灵灵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生,也是寨子里第一个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她又顺利考上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当时的播州师范学院教书。后来播州师范学院晋升为师范大学,同一年,王灵灵也评上正教授。
那时候,一个大学生已经是很了不起的知识分子了,何况是研究生。何润芳的阿爸内心的狂喜无以言表,他在寨头巷尾遇到乡亲们时,都忍不住会提起这个光宗耀祖的外孙女。大约是外孙女的成就太大,光环太耀眼,何润芳阿爸在提起王灵灵时,反而显得异常低调而谦逊,他说:
“清水寨的水土就是养人,要不然我那外孙女也不会有今天。”
“其实,这都是神灵的保佑,我要回去多祭拜祭拜神,让他保佑清水寨多出几个有出息的好后生!”
何润芳来城里是架不住女儿的苦苦哀求,在何润芳的六个儿女中,只有王灵灵最有本事,家境最优越。按照王灵灵的打算,何润芳的养老送终都由她一手操持,不给那五个当农民的哥哥们增加负担。
王灵灵学的是哲学专业,开口黑格尔闭口卢梭。何润芳不知道卢梭和黑格尔是谁,但从王灵灵眼神里的仰慕之情来看,那两个应该是很有来头的大人物,就像寨子里的巫师贡嘎老爹,可以消灾去难、治病救人,是寨子里仅次于神的人。
王灵灵很忙,教书、写书,到了周末,王灵灵会约几个大学教授一起到“沙龙”喝喝茶,畅谈一番。“沙龙”这个词何润芳还是第一次听说,见何润芳不理解这个词的含义,王灵灵和她解释说:“沙龙嘛……沙龙就和寨子里徐二姐开的茶馆差不多。”“茶馆”的含意何润芳是理解的,可她不理解的是,王灵灵和那些教授谈不了多久就会争执起来,争到脸红脖子粗的,谁也不让着谁。好歹都是多年的老朋友,又都是有大学问的斯文人,为几个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的所谓理论争得差点动了手,到底是不划算的。
何润芳只在城里别别扭扭地住了三个月就回到乡下,促使何润芳铁了心要回乡下的是一件小事。那天晚上,何润芳从卧室的衣柜里拿出一套红苗女装,走进书房。
按照寨子的规矩,每个“绣女师”在去世以前都会做一套红苗服饰,留给她最亲的人,她最亲的人就能得到整个部落神灵的庇佑。何润芳丈夫早逝,六个儿女中,她最喜欢的就是王灵灵。来城里以前,何润芳特地为王灵灵赶制了一套女装,或许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剩下的岁月不多了。
何润芳走进书房,王灵灵正坐在电脑前改写一篇论文。王灵灵穿着一件橘红色羊毛衫,肩上搭一块红白格子相间的披肩,一条米灰色的毛呢长裙,十个指头敲得键盘“劈劈啪啪”作响。王灵灵神情专注,双眼定定落在电脑荧光屏上,就像寨子里举行祭祀仪式时,族人们目不转睛注视着做法事巫师,心无旁骛、聚精会神。
王灵灵停下手中的活,起身问:“妈,你有事?”
何润芳说:“我给你做了一套衣服,你试试,合不合身?”
王灵灵说:“妈,我正在改一篇论文,杂志社约的稿,催得很急,你先放那里,我待会再试。”
王灵灵说完,坐回椅子上,心无旁骛地继续工作起来。何润芳捧着衣服,进也不是,退也不甘,她就呆呆立在屋中。片刻之后,王灵灵看到阿妈还在屋里,她站起身,从母亲手里接过衣服,心急火燎地往身上套。
王灵灵急迫的神情何润芳曾经见到过一次。那次起床晚了的王灵灵急着去赶飞机,她拿着一件米黄色的高领毛衣边套边冲进卫生间,简单的洗漱完后,她又胡乱套上一双深棕色的深桶皮靴,拎着一件灰色的毛呢风衣和一个酒红色的真皮挎包就往外冲,她一边跑一边用手机通知她老公把车开出车库,送她去机场。
王灵灵穿好了衣服,下身一条黑色的蜡染百褶裙,上身是大红的对襟敞胸袖衣,银项圈和银簪子放在沙发上,没来得及戴,挑花绑腿也没来得及系。穿戴不齐的王灵灵在何润芳面前转了一圈,说:“嗯嗯,不错不错,挺合身的,阿妈的手艺真是没人敢比。”
不等何润芳开口,王灵灵说:“妈,时候不早了,你早点睡。明天是周末,我让你外孙带你去湿地公园逛逛!”
何润芳看着女儿,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到火车站坐火车的情形,四周全是汹涌的人潮,来来往往的人群拖着拉杆箱,背着背包,表情生硬,行色匆匆,和自己擦身而过,转眼就消失在激荡的人流中。眼前的女儿让何润芳竟有了一种隔世之感。
何润芳拿着一条白毛巾走进浴室,拧开淋浴器,一股炙热的水流激喷在何润芳身上,升腾的水雾在浴室中缭绕。这水雾让何润芳想起赤水河上漂浮的雾,雾中忽隐忽现的吊脚楼,田坎边周而复始转动不止的水车,草坪上悠闲徜徉的羊群,自己在赤水河边逆风奔跑的青年时光,河风吹起她飘扬的裙摆,因为剧烈奔跑,她的两腮通红,累得气喘吁吁。据说,年纪越大的人,血液流窜的速度越缓慢,带着从容不迫的理性和沉稳,以及荣辱不惊的气定神闲。可是,在热水湿遍全身的那一刹那,何润芳体内循规蹈矩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激发出潜伏的野性,焕发出青春时代的高涨激情,那一刻她决定,回到乡下。
二
何润芳出生时,足足降了一整天的暴雨。何润芳的阿爸坐在吊脚楼二楼的走廊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呈一条线,从他微微翕开的嘴缝中冒出来,被河风一吹,顿时消失在蒙蒙雨雾中。
铅灰色的天空中积满厚厚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对面那一排高低错落的山峰上。经过雨水的洗刷,对面山坡上的竹林和森林越发青翠,一层迷离的水雾笼罩在河流山岳间,偶尔传来一年生布谷鸟的欢叫,传进阿爸的耳朵,就像一阵神灵的絮语。赤水河河水暴涨,河底的泥沙混杂在河水中翻滚着,浊浪一波连着一波,拍打着岸边的石滩。阿爸的双眉拧成一个死结。按族人的传说,在暴雨中临世的孩子,不是大吉之人,就是大凶之徒。雨势渐小,阿爸起身,在脚底磕了磕烟灰,戴上一顶斗笠,披上蓑衣,走到门外,径直走向寨西。
寨西是神庙的所在地,庙里供奉着清水寨苗人自然崇拜中的唯一神祇——赤水河女神。当初,这支族人屡遭战祸和匪乱,一路辗转迁徙,最后定居在赤水河中游,在赤水河庇佑下,最终过上安定幸福的日子,从那时起,赤水河就成为族人的守护神。何润芳懂事后在神庙里见过赤水河女神的形象,那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体态丰腴,罩头巾,一袭百褶裙,那模样和哺乳期的阿妈完全如出一辙。直到后来,当何润芳回忆起赤水河女神的塑像,依稀还能闻到阿妈身体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奶香。
神庙门口有一棵几百年的银杏树,树身粗壮得要四五个人才能合抱,茂盛的枝叶像一把撑开的巨伞,遮天蔽日,虬结的树根露出地面,看着别有一番久远的沧桑。
贡嘎老爹就坐在树下的一处树根上。贡嘎老爹身材墩厚,宽额方脸,头顶用橡皮筋扎了一束冲天辫,眼帘永远是半开半合,就好像刚睡醒一样,眼神时而飘忽,定定地看着远处,好像能看到凡人看不见的未来;时而精炼,好像是一根针,瞬间就可以刺穿一个人的心脏,看透一个人的骨髓。在族人印象中,不管什么时候见到贡嘎老爹,他都是坐在那棵树下,抽烟、看书、冥想,好像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那棵树,完全和树融为一体。贡嘎老爹不光是寨里最博学、神秘的人,也是最长寿的人,他活了118岁,直到何润芳过完80大寿,他才与世长辞。
好作品,珊瑚很喜欢,欣赏与崇拜。感谢老师赐稿八一社团,期待更多精彩。问好老师,遥祝秋安,并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