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们苏州，有种早点叫“生煎”。要吃生煎，一般都会吃“哑巴生煎”。
　　 老苏州们都喜爱，要想吃还得早早去排队。排队买票，排队等候取生煎，因为“哑巴生煎”是现做的，一锅也就那么几十只，轮不上还得等下一锅，但是也是很快的，差不多十分钟不到就有一锅了。端着那热气腾腾的生煎，两眼四处找寻着空位。放下，去吧台取上一双筷子，再倒上一小碗飘着油香味和葱花的清汤，放下手机和包，夹起一只，别急着咬，要找准方位，否则那里面的汤汁会“飞”向自己或殃及旁人。自己遭殃了还算好，若是飞到别人身上，一定会遭到白眼，说不定那人还会来上一句“洋盘”（苏州方言，相当于“外行”的意思）。
　　 要说“生煎”，可能有些人不懂，因为这是江南人独有的小吃。生煎与馒头的做法有所不同，与北方的那种“水煎包”也不相同。生煎用的面团是半发酵的，揉好，摘成面剂，搓成一个圆型，中间捏个洞，将加了皮冻的拌好佐料的上等猪肉的肉糜，放进去一些。然后边揉边捏，成一个团，顶端要捏成花型，不能太实，否则吃起来全是面团，也不能太空，否则汤水会漏出来。一个好的面食制作师是要经过几年时间学习的，否则总有让人不称心的地方。
　　 生煎初胚制作好了以后，等平底锅烧热，涂上一些油，用抹布捏着铁锅边沿转上两圈，倒了多余的油。将生煎初胚小心轻放在锅里（那个结口朝下），一圈圈整齐得如练武人排的布阵。铁锅放在炉火上，只听着“嗞嗞”作响，盖上盖，那声音便沉了下去，似发生在远方，又似在近处，有些让人捉摸不定之感觉。几分钟后，师傅会打开盖子，用油壶在平底锅的边沿浇上一圈，双手端起锅子转上几圈，盖上盖，将多余的油倒出，再静静地等待着。过几分钟，开盖，喷上一些清水。再过几分钟后，师傅打开盖，用油刷在每只生煎上抹层油，洒上芝麻与少量葱花。然后，师傅会根据铁锅四周所冒出的热气而断定有几份熟，“听其音，观其气，闻其味”，便能决定什么时候开盖。熟了，将铁锅移到一旁，第二锅放在火上。
　　 打开盖，那一锅生煎很是吸引眼球的，光看着那颜色，食欲就会上来了。一只只生煎，样子很可爱，饱满挺立，那芝麻和葱花，散发着一股股香味。紧贴着锅底的那部分金黄，硬香且脆，决不糊黑。
　　
　　 二
　　 “哑巴生煎”，我们苏州人叫“哑子生煎”。若是用苏州方言说哑子生煎，特别好听，有扬有抑，语气轻重有序。软糯的像唱歌一样的语调，说出“哑子生煎”这四个字来嘴唇必须尖起、平展、自然、咬牙，嘴唇的动作有些大，特别是一个“煎”字，便能听出到底是不是老苏州人。似乎没人用苏州方言来说“哑巴生煎”这四个字的。
　　 不管是“哑巴”也好，“哑子”也罢，听来一定跟“哑巴”有关。
　　 记得刚工作时，每天下午二点后，就有一个“哑巴”来我们书店看书，从来不买书的那种。他笑咪咪来，我们店员也笑咪咪用蹩脚生硬的手势跟他交流一下。我问师傅，这“哑子”做啥格（做啥格，苏州方言，相当于干什么的）。师傅告诉我他是做生煎的。
　　 哑子在西中市靠近“皋桥头”的地方，有个叫“大观楼茶室”的一层开了一爿生煎店。“大观楼茶室”是两层建筑物，楼下一层分一半给哑子，另一半是散客茶座，楼上是雅座。师傅家住“天库前”，离哑子生煎店不远，因师傅家中条件好，所以常常去哑子生煎店里吃点心，对哑子已经熟知了。师傅告诉我，哑子姓“俞”，做生煎有差不多二十年了。师傅还告诉我，俞哑子因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丧失了说话能力，人家说话，他能听懂，就是不能言语。哑子到了13岁送到人家学徒，3年满师后回父亲生煎店帮忙。后来娶了妻，将店名改为“哑巴生煎”。
　　 我问师傅，到他店里怎么买东西，也是比划手势么？师傅告诉我，哑子店里就夫妻俩，都是哑巴，就经营一种生煎，只要竖起一根手指或二根手指便能明白要多少了。当然一根手指，指的是“一客”。“一客”，是一份的意思，并不是一只，是八只。
　　 我下了班回到家，问父亲知道不知道那个哑子生煎，父亲告诉我，那个哑子比我大个十几岁，在我出生前就自己开店了，店名就叫“哑巴生煎”。我问父亲怎么没带我去吃过，父亲说怎么可能不带你去，你自己忘记了，我只能笑了笑。这时，我三哥在一旁说，他小学时，也去吃过。
　　 哑子后来就不来看书了，我问师傅怎么回事，师傅告诉我，他们店里下午要增加一种饼，圆型，我们苏州人叫它为“羌饼”。一只羌饼直径约一尺左右，上下两面烘得外脆里香，上面还洒有白芝麻。将羌饼沿中心点等分切开，论块卖。这个价格上比生煎便宜多了，我们有夜市加班时，总会买上一块，我记得那时是八分钱，经济实惠还管饱。
　　
　　 三
　　 我记不起来第一次“堂吃”（苏州方言，相当于坐在店里吃完的意思）生煎是什么时候，但是我记得是哥哥带回家给我吃了后，我萌生了去“堂吃”生煎的想法。因为在店里吃比带回家吃的要来得好些，至少那生煎里的汤还能完整吸出来，而带回家后，那汤汁一部分会被生煎的皮子所吸引，生煎皮子不再是那么脆香了。
　　 那日早上，我特意没在家吃“泡饭”（将饭加水烧一滚后就是泡饭），独自一人来吃哑子生煎。那时的哑子生煎店里，不再是单一了，配有大小馄饨等。我看到人家吃着生煎就着小馄饨，我指了一下人家的，给了一张两元的纸币。没敢开口说话，不知坐着收钱的那人是不是哑巴。那收银员也会意，找了零钱给我。我就去吧台上端生煎，轮到我时，正好锅里没有了，我就站着等，看着他们怎样摘剂，怎样包馅，看着哑子怎样煎。终于煎好了，我端着碟子找了座位坐下，这时，服务员端来了一碗小馄饨，我也不用再去倒那种配着生煎喝的清汤了。
　　 小馄饨像一只只小灯笼浮在碗面上，我一手拿勺，喝着小馄饨的汤，一手拿筷夹起生煎，找到那结口处，轻轻地咬了一小口，然后吸着里面的汤汁。因为吃得太急，里面的汤汁还很烫嘴，我不敢发出声音，只能硬着头皮悄悄咽下。事后发现嘴里烫破了皮，但是能吃到如此鲜美的生煎也值了……
　　 前天，我外出回家时，突然想吃哑子生煎。如今哑子生煎做出了名堂，在苏州有好几家分店，正好我家附近就有一家，曾吃过几次，味道真不错。
　　 因快到下午一点了，店里的吃客并不多，那些穿着白衣短褂的服务员，正坐在空调下，不紧不慢地聊着天。收银的是一位阿姨，一看便是老苏州人。我问阿姨能不能买“半客”生煎，加一碗小馄饨，阿姨笑咪咪地说句：能。付了钱，拿着票，去端生煎和小馄饨。坐下，不着急吃，尽管我肚子很饿，但是这两样都很烫，还不能吃。我转着头四周看了一遍，只见除我之外还有两位客人，分坐两桌。一位看上去像二十出头的姑娘，她点的跟我一样多，另一位是一小伙子，点了一碗大馄饨，拿着手机边吃边与人聊着，说着方言，我听不出是哪里人。
　　 另一桌上，有位五十来岁的苏州阿姨，正用一次性饭盒，边数边放着生煎馄饨，听她数到十，就换一碗。我估计了一下，桌上有二十来碗，等她完成后，来了一位快递小哥，将这些生煎馄饨全带走了。那位阿姨朝我笑了笑，我微笑着点了点头，便低下头去享用美食了。
　　 半客生煎和一碗小馄饨下肚，已经饱饱的了。走到门口，收银员阿姨问：“阿好吃？”我点了点说：“好吃，好吃，味道鲜是鲜得唻，肉的咸淡正好。生煎皮薄肉多，底座腊赤焦黄（苏州方言，形容金黄带脆的意思），又香又脆。生煎吃起来一泡汤，有甜有咸有味道。哑子生煎不亏为近百年名店，呱呱叫（苏州方言，相当于顶呱呱的意思），吃仔还想吃，下趟再来！”说完，我向阿姨摇了摇手，作再见状，便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