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我拉过地板车(散文)
一
我有一段拉地板车的人生经历,我不能漠视和忘记。说不上精彩,但对于我的成长足够有意义。
1975年春,我从村子跳出来,去了石岛供销社。早晨临行,父亲又叮嘱我两个意思:学徒要用心,才有长进;鸡不鸣就要起来,要勤快。但这两样都几乎没有用到,能派上大用的是一身力气,我在一段长2.3公里路上做了一名人力车夫。
石岛,是一个伸向黄海里的小镇,在我的眼中,那是可以与很大城市媲美的地方。文革时,我当过红小兵,曾徒步串联往返石岛,手举一本红宝书,对着波澜壮阔的黄海朗诵。能够把每天的脚步印在石岛的主路上(那时只有一条马路),在我心中,已经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奇迹了,我想父母肯定为我这么有出息而兴奋。第一夜我无眠,我想父母应该也在夜谈儿子走进城市,畅想儿子的未来。
杂品摊的经理,指着一辆地板车,说,以后我就是这辆车的司机了。他很风趣。我不是第一个驾驭者,他说,有出息的必须从车夫开始。我点点头。
两根车杆缠着白布,渍满了汗水,藏满了尘灰。此前我见过小马力拖拉机,看着地板车的两个轮子比拖拉机的还大,我深情地抚摸着,真想把轮子变成方向盘。
杂品进货,我拉着地板车前往土产公司。说真的,我虽是一名人力车夫,可心中漾起的是得意与自豪。从手推车到地板车,从农村到城市,从车夫,将来再到一个正式的商业人,这条路很平坦,我看到了希望。人生规划虽未成文,但已经刻在我脑子里,漫长却清晰。
我将心爱的白色球鞋换成了军用鞋,舍不得穿上袜子,赤脚穿鞋,鞋里也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脚汗成了润滑剂,奏出了最本色的音乐。嘴边哼着曲儿,不成调儿,只为调整好脚下的步子。我没有想这段旅程到底有多长,把开心给了我的脚步。
第一趟拉货,我就遇到了跟我一样身份的石岛街搬运队,那才是壮观,十几辆地板车,一字排开,威武浩荡。我早就羡慕石岛街上的这道风景了。这是整个城市的唯一一支充满生气的“工人阶级”队伍,出身根正,表现飘红。与他们相比,就是正规军与散兵游勇的对比,我并不觉得势单力孤,我也为我的身份而骄傲。
狭路相逢。搬运队的车齐刷刷停下,他们一直目视着我,我和他们是同类啊,可他们的眼神充满了深深的敌意。我怯懦地抬手跟他们招呼,试图拉近我与他们的距离,可并未把他们眼睛里的怒气赶走。我胆怯了。或许我抢了他们的饭碗?我第一次这样考虑,是因为我听说供销社的活以前都是交给街上的搬运队干的,半年前才供销社出人,断了他们的财路?
二
的确是这样。第二日我遇到了一个掉队的车夫,他停下,朝我“哎哎”了两声,伸手做钩状,示意我靠近他。他要跟我单挑独斗?他是一头自来卷发,很白净,身子骨没有我的好。我四下打量一下,他并没有同伙,便放下心,装作坦然,且挺胸走过去。
他伸手,是握手状。于是我放下心来。他说他叫初德才,是喜欢交朋友的人。我不知怎么回答他,朝土产公司的方向看着,转移我的尴尬,希望尽快逃离他的视线。
他从腰间掏出一条羊肚子毛巾,抖了抖,围在我的颈上。他说,这样看着才不外行。是啊,以后与搬运队的人再相遇,他们好像面带笑容,将我纳入同类了,缘分就这样偏向了我,很多队员日后我都叫得出名字,成了朋友。拉车相遇,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声吆喝,都是鼓励,似乎从未感觉到累。
石岛街搬运队就在我往土产去的路上,那时活儿并不多,队员有时候换上新衣,在大街上闲逛,很自豪的样子,有人说,俊不俊看街上的姑娘,洋不洋瞅瞅搬运队的样儿。据说,能够进搬运队还得经过筛选。
一日,初德才笑眯眯地拦住了我的车,将地板车的拉绳套在自己的肩上。他说,这次进货,你多装载一些,越重越好。哥教你拉车。他说话慢吞吞,还把小墨镜挂在了耳根,继续说,自己看不起车夫这活,没有人会看得起,得觉得自己比他们都豪气!
在供销社我没有走学徒的程序,倒是遇到了一位不相干的路人,这么热情地教我怎样做人,怎样看待自己的职业。但我总觉得做车夫就是一个跳板,这一点我藏匿心中不肯说出。
苇箔、竹席、烟草、大绳、瓷碗、火炉、烟囱、铁器……我将最沉重的物资开列了一张大单,我想看看初哥的能耐。这些东西我要拉三两趟,初哥一点也不为难,还要了一些短木料,要我去补单。
这条路上有一个大坡,这么沉重的东西,如果驾驭不住,太危险了。门市部经理早就叮嘱我,一定不要拉货贪多,只要路上不偷懒就可以,他那时手腕有一块大表,表盘子是泛黄的。见人就看表,我担心他是给我计时的,从不敢怠慢。
添加这些短木,是为了平衡。拉平路,前后一样的重,下坡时,将短木搬到地板车后面一些,感觉起车时很轻,就对了。到了那个大下坡,初哥的双脚几乎是飘在路上的。他说,装好车,下坡就像坐轿子一样,颤啊颤的。他说就像扁担挑水,颤起来才觉得轻快。再怎么苦力的活也有学问,再怎么简单的工作都有门道。初哥说不出这样的话,但他在教一个有眼缘的人。他后来告诉我,一眼就看出我们有缘分。缘分是什么,至今我也解释不清,我宁可相信缘分就是善意。
他还找来两块废旧轮胎皮,用钉子钉在我的地板车的尾杆上,说可以增加摩擦力。下坡时,可以“点刹”。他真的就像一个师傅认真教一个徒弟。当车夫,我很有长进,以至于后来经理要调换新人拉车,都舍不得我这个车夫了。
三
那次搬运水泥,我告诉他,他第二天一早就等在水泥库门外。他将一件“搭腰”系在我的右侧胯骨处。他说,水泥沾身,洗三个月。那件“搭腰”的里子是猪皮做的,防止水泥渗透进去。之前,我也搬运过水泥,浑身灰不拉几,夜晚跳进浅海狂洗,也不能去除灰泥,用指甲顺着刮,指甲里满是水泥。这些人生经验,是初哥教我的。尽管以后没有用到,但我的人生里遇到一个最呵护我的别姓哥哥。我回家跟妈妈说起,妈妈总是让我带一点土特产,如熟瓜干、花生米,来报答初哥对我的好。
其实,我拉地板车有过尴尬的事。那时日子很贫穷,小偷也多。地板车装载的货物太多太高,人在前边拉车,根本看不见后面。有一次还被小偷光顾,从笤帚捆里抽去了几把。入库员问我,我无言以对。好在我去求土产公司的老陈,他说有些散货,不上账,填补了亏损。初哥告诉我,拉车顾不得看车后,但要走一段路,咳嗽几声,有时候故意停下,小偷就不敢打主意了。这法很见效,再没有损失货物。
尽管我不在乎拉地板车这个活,可村里人看见了,回村就传开了,妈妈知道我干这个活,便心疼我,说拉车和推车,就差一个字,回家照样干。父亲说,吃不了苦,干啥也不行。我安慰妈妈说,就像妈妈踮着小脚跑六里路赶集,轻快着哪。其实,我有一个榜样,是初哥。他都觉得车夫光荣,自己没有看不起自己,拉车不是耻辱。
1976年夏,我离开供销社,去初哥家与他辞别。那时他刚刚结婚,我责备他为什么不请我参加他的婚礼,随个份子钱。他说,你挣24块钱,缴队上18块钱记工分,你哪来的钱!
他拉着我去了石岛照相馆,留下一张合影。他穿一身中山服,戴一副平光眼镜。他特别爱臭美,搬运队的人曾经给我说过。如果看照片,谁也不会知道他是一个搬运工,是人力车夫。
我从未往“表里不一”上想,但那次他说,骨子里,我就是个人力车夫,是你不嫌我。他想给我留下唯美,哪怕是并不符合他的身份,我接受把最美呈现给我的初哥。
四
他很喜欢《骆驼祥子》这本书,曾经说,出自己的力,挣自己的饭,不丢人,当然有机会就不放过。说不上还会被作家写进小说里。改革开放后,他买了一辆汽车搞长途运输。我考上学要走的前夕去告诉他,他说,他就觉得我身上会出现传奇。其实,算不上传奇,只是我遇到了人生的一次机遇,高中毕业四年,知识都忘光了,只是考学的机会来了,我想去抓一次。忘不了初哥的话,结果我抓住了,或许对很有天赋和能力的人而言,我的出路是一种侥幸,但侥幸里潜藏着一个温暖的声音在说,拼一下,搏一搏。也许也无需张扬,但我喜欢自我表扬,暗自自我加油,甚至赞赏自己的勤奋。成功,当然不是靠侥幸,那段拉地板车的经历,让我无畏前程。至少给了我一些蛮力。那年考学,我就在石岛考场,考前初哥放下地板车,在校门外给我鼓劲。他拍着我的肩膀,眼里滚着浪花。我明白,这个机会对他而言,早就没有价值,但对于他的朋友,一个人力车夫,是天赐的机遇。一份感动,来自偶遇,人生的邂逅,总有一种期待会让我们惊喜,初哥就是给我创造惊喜的一个人。
我所在的时代,还没有“人生第一桶金”的说法,我感觉我所获得的黄金成色一点不亚于真金白银,因为阅历也是财富。
拉地板车半年,在我六十多年的人生里,占很小的指数,但每当想起拉车,我觉得那段经历,虽短却有着不凡的人生意义。一个走在人生路上的人,不可能是轻松的,拉车,在事业上是一种被肯定的状态。毕业后我从事高中语文教学工作,担任教研组长20多年,组员称我是“把舵”,其实那也就是个拉车的,那架车载着的是孩子们的理想和希望,我没有辜负车夫这个角色,更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光彩。
无法将那些年走过的路,越过的坎儿,归结为我做车夫经历的影响,但有一条,拉车,让我觉得奋斗光荣。
那日,我跟朋友谈起这段经历,他说,你也做过“小丑”啊。如果把做车夫看作是戏剧里的丑角,我想到一个名人的话:小丑很想学的是坚强,很想用自己的肩膀举起一切。人生最重要的不是我们置身何处,而是我们将前往何处。那年训练学生根据这句话写作文,我想到了我的拉车经历,我讲给学生听,他们有所感悟,下笔也快,言之有物,动之以情,也收到了很好的教育效果。
地板车,我拉出的人生最初的路线是笔直的。那年,我18岁,我驾车站在了人生的起跑线上。
2020年8月2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