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为诗者，以为诗而逸情也。六欲七情，从感而发，惊天地而泣鬼神；春花秋月，随遇而吟，怡心脾而强风骨。世人以为快焉，何以为快？非常人所能学，欲学须五经四书诸子及百家备矣；世人以为难焉，何以为难？非常人所能及，欲及则宵衣旰食旦夕与孤独共矣。故有两句三年得而不辍，卒命求不得而不悔者。国度曰诗，斯以为盛。先秦之经，战国之骚，汉魏之古体，唐之律，至于宋辽金元之词曲，更有其间乐府，如江河之滔滔，华岳之巍巍，宇内万国宁有望尘者乎。屈宋贾谢杜李韦白苏黄陆辛、七子四杰七贤十才，可直呼其名者已灿如星辰；载入典籍者其历历可数哉。何其昌邪？夫古人之为诗，辄与道合。凡诗人，无论在朝处野、僧俗樵渔，庶几道德大家。所为之诗，咏山水则如画卷，咏史实则激越悲壮，咏友情则如山如海，咏私情则缠绵悱恻；吟之如饴在口，诵之荡气回肠。惜自何时，诗之为文也黯然，诗之为教也芜然。诗之圣坛寂如死灰。天下一时果无文人邪。曰：非也。西学日盛，华文日衰。偶有习之，亦逐鹜于名利场中，诗之一道，遂趣废驰。
　　 比岁世道清明，教化日兴。风化之力莫过于诗。于是上适重唱焉。爰五湖四海，大夫庶人，村夫匹夫，抑识三五十百字者争相支頣摇膝，嫣然诗伯矣。打油者有之，顺口溜之者有之。一胥之里，日产可数百乃至数千，已不鲜也。然诗非俗物，贩夫走卒樵童牧竖垂手所能得者绝非诗也。自有智者，精于机巧，素不知诗为何物，胸无点墨又垂涎诗人冠冕，遂弃规矩如蒿草，视章法如虚设；詈格律以迂腐，让古韵以糟粕；并狂呼将革旧而立新，欲留声于后世。可谓悲夫！
　　 粤凡创新必基于承故，精于前人而后方可言也。安有茫然于车废车而造新车，昏然于楼宇毁楼宇而立新楼宇乎。究其底，乏术之甚也。诗之美，半缘于格律古韵。古韵之窄，迫为之者必竭尽心力以锤字炼句。看似不足道，实先贤遗今人不世之瑰宝。率去之，岂止所为之诗淡如白水，更遗患于千秋矣。故得道者无一人于新韵垂青，力推者则无一人得道矣。检点狂呼创新之巨擘者流笔下竟无一首佳制者。然宋石家珍，不忍轻弃，孤芳自赏，殊觉沈醉。竟不知阉人终其自阉也。
　　 知律及韵非已知诗也。余尝曰：唯万里长征方出其一跬耳；欲为好诗，山高水长。故知律韵者，初知也。若百尺楼台初置垒土；逮其能七言五言，知粘对拗救之术，谓之知术也；臻浑然成篇，气贯虹霓，读之醍醐灌顶，咏之香满颔颊，捧之忘物，释之难委，可以风一时而传千秋，是谓得道矣。诗道者亦如老庄之道，在乎有无间。如云风骨，如云气度，如云格调，余皆以为诗之道也。术可学，道不可学，唯修是也。故读三百，非定要作四言或杂咏，寻道而得其气也；读骚亦非必为之骚，寻道夺其志也。夫读，根本躯干也；夫写，枝叶果实也。多读方能多写，未有毫末根须而果实如盆碗也。故斗鸡走狗，博陆掷骰者流，恐无缘也。而遇难惧艰，望规矩如见畏途，敷衍了事，已草就即为功成；不问有无人读，凑一束急于付梓；于人前辄自伐其诗，唯恐天下不知；粗制滥造，日出数首乃至十数首而不惫者；于雁行无望，赖此以期垂世者，皆诗道之未获者也。或曰：诗道即人道，做诗即做人，余深以为然。世之好诗者众焉，德至薄而诗至妙行至猥而诗至雅者未之闻也。诗之有道若人之有德，为诗必先有德，次而诗德兼修矣。诗道又即诗德也。诗道道为之先。道者，魂也。故今之人舍道而求诗，格律致绕指般柔，篇什如山岳般富，摛藻敷彩，唯恐不浓；寻章摘句，但求机巧。顾骨骼俱无，肌肤何依；魂魄失散，终是僵尸；碌碌数十年舍本而逐末，沾沾一世终归缘木以求鱼。付椠人于书肆徒累梨枣，立成贻笑；赠故旧以沽名难免覆瓿，终弃粪壤。悲夫！皆所以为诗而无道也。
　　 窃以为，得诗道固难，非寻常可得也。得之必凤毛麟角。然奋力跋踄于书山诗海，尝胆耕植于砚田纸畴，孜孜以数或十数或数十乃至毕其一生，共天之一分资质二分才气及七分觉悟者，或有望得之。而舍道以求诗，垂竿以钓誉，则断无猝得之理也。
　　 诗道俱修，或可双臻；修道亡诗，尚有人存；修诗亡道，人诗俱亡。为诗者安得不察乎？夫诗道玄深，余远不及诸练达者之十一矣。如有二三知音与余共勉，同求其堂奥，则幸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