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煎饼香里说流年(散文)
一
记忆里,北方城市的早点以油条、豆浆为主。不知何时,煎饼果子悄然盛兴起来。你走上大街一看吧,什么舍得煎饼、张记煎饼、杂粮煎饼……林林总总,花花绿绿,只要时间稍微宽裕,煎饼果子就是好些人的首选。
煎饼是粗粮细作,营养均衡又香脆可口。我一个朋友去年去了南方,整整一个冬天都日思夜想北方的煎饼果子。今年回来了,一下车,没安顿好行李,先去车站附近买了一套煎饼果子。
我第一次见煎饼果子是上大学的时候,在一个巴掌大的摄影机屏幕里。这摄影机的主人是个外国人,省会师范大学的外教老师。跟这位老师的认识过程颇具戏剧性。
因为我所在的大学没有外教,这让我们几个正痴迷于英语的同学倍感失落。一天晚自习时,大家又谈论起这个话题,心中怅然。突然有人提议说,不如我们去师大参加英语角吧,那里肯定有外教。这个提议一下子让我们兴奋不已。心动不如行动,我们决定马上起身。可是真动身的时候,大家却都面上作难了。外面寒风刺骨,要去师大得横穿整个省会,往返至少需要三个小时——这也太荒唐,太冲动了!结果,只有我和另外两名同学,带着决绝的心情,推开教室门迈进了外面的北风呼啸里。在青春荷尔蒙的作用下,我们用“八千里路云和月”的速度和气概来到了师范大学!
一进师大学校的大门,我们仨仿佛掉进一片寂静的海洋里。幽长、整洁的小径上人迹罕至,四周甚至连声猫叫都听不见。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想象中的人声热烈、灯光璀璨、流光溢彩,都化作泡影,全然破灭,我们只得垂头丧气,漫无目的地走在师大的林荫路上。
“没有英语角,外教总该有吧?”我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于是急中生智问那两位同学。
他俩点头说:“嗯。”
“那我们就去找外教,怎么样?”我问。
他俩略一思索:“来都来了,找就找!”
仗着对学习英语的热情,加上一股子“初生牛犊不畏虎”的豪气,我们真敲了一扇外教老师的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位高大、和蔼的老人。他用有些意外的眼神看了看我们,然后用录音机播放似的声音说“Come in,please”,请我们进去。我们仨这时的勇气却好像一齐泄光了,你看我,我看他,谁也挪不动步,真恨不得化成一股风儿飘走,或者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老人再三邀请我们进屋,我们只得硬着头皮迈进屋子,蹭到沙发前,挤在一起坐下。老人又和蔼地问我们是哪个班的。我那两位同学也是第一次见到能动、会说的真外国人,窘迫得很,加上平时练习口语比我还少,所以此时绝回答不出一个字,只是尽力低垂着头。我听到自己的心脏正以清晰无比的声音剧烈跳动着,在没昏倒前,我用几乎麻木的嘴唇挤出一个句子“我们是另一所大学的学生,因为想来这里参加英语角练习口语……”话一说出口,心跳竟然慢慢恢复了正常,语调也越讲越自如。一段话说完,老人冲我深点了一下头说:“毫无疑问,你的英语很好。”我长舒了一口气,心里乐开了花。接下来的谈话气氛,一下变得轻松自在了。我那两个同学经过这难捱的十分钟后,渐渐也放开了,操着各自的地方腔英语说说笑笑起来。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不得不向老人告辞,因为回去也要骑行一个半小时!老人和气地送我们到门口,热情地邀请我们下次再来。
一出外教老师的公寓,我们飞身跨上自行车,那叫个撒开欢儿往回骑啊。各自憋了多少牛皮,要吹给那些窝在宿舍里的室友们听,大家就猜吧!
以后我们三个几乎每周日都去外教老师那里拜访他。
二
一次我们仨又去外教老师那里谈天说地,我心血来潮提出给外教老师看手相。他非常好奇,爽快地把右手伸给我。我立刻摇头说,“No,no,man left”,意思是男左女右,要他伸左手。老师一边乖乖地把右手收回去,一边双眉上挑,嘴唇下撇,做了个调皮、自嘲的表情。他把左手伸给我,我又把他的手翻过来,使掌心向上。这一顿煞有介事地折腾使得老人越加好奇起来。他的三条掌纹如同一个“川”字横卧在手掌正中,我晃着脑袋一条掌纹一条掌纹的指着,解析给他听,不外乎事业线啦、生命线啦等等一通胡诌。老人听得颇有兴趣。当我讲到他的爱情线又深又长,代表他感情很专一,终生只有一位爱人时,他说,“不,我结过四次婚,有四个孩子!”我吃了一大惊,因为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温和、亲切的老人能离婚,而且不止一次!他就向我们坦白地介绍自己的婚史:第一次婚姻是20几岁,以女方出轨告终;第二次是30几岁,两人性格不合,吵闹不休,最后分道扬镳;后来又有一段短婚,如今这位是第四任妻子。
“喏”他把书桌上的一张照片指给我看,上面是一个优雅的女人,穿着洁白的婚纱,手捧一束百合花,温柔甜蜜地微笑着。
我狐疑地问老人:“这个婚纱照怎么只有新娘子?”
他笑着指了指照片的一角说:“我在呀。”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仔细一找,才发现原来新娘子身后十米开外有一棵大树,老外就同树站在一起,穿的还是棕色衬衣,黑色裤子,让人乍一看去还以为也是一棵树!你为什么不跟新娘子并排照呢?我问他。这是给她的婚礼,她应该站在前面,老人回答。老外的一派坦诚、率直,近乎孩子气的绅士风度,让我们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连续近三个月的周末造访,我跟外教老师的师生情谊不知不觉地加深了。
有一次,老人就向我展示了他的掌中宝,用他的话叫“迷你玩具”。他按下播放按钮,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妇女正在摊煎饼:先从一个小桶里,舀一勺子面糊倒在一个平圆的锅上,接着用一把小铲子从面糊中心向外,一圈一圈的把面糊推开、抹匀,铺满锅底。撒入一把葱花,画面变得水汽蒸腾。模糊中见她把铁铲伸到薄饼下面,将饼皮翻个面,又在饼中心打了一个生鸡蛋,照样用小铲子从蛋中心向外旋转着,推开蛋液铺满饼皮。很快饼变得金灿灿的。在上面放一张薄的半透明似的炸片,将饼两边对折,刷上豆瓣酱,又把那两边对折,最后装入纸袋递给顾客。整个过程说不出的流畅,轻巧,娴熟。视频里,老人配合着妇人的操作,时而做些讲解,一边不忘赞叹,非常好吃,非常非常好吃!末了,镜头还摇向排着长队的人群,证实一下自己所言非虚。
我是第一次见做煎饼,更是第一次见如此精致小巧的摄像机。老人后来经常用这小摄像机记录我朗读的文章,然后再回播给我听,纠正我的发音。他问我毕业后打算干什么,我对于做老师心里很排斥,就自然而然用懊丧的腔调说,只能去教孩子。谁知他听后大为赞赏:“孩子们就是需要优秀的专业老师,越是小孩子,越要值得配置优质的资源,小孩子的发展潜力实在太大了!”但当时我脑子里都是努力学习,将来当个机要翻译或者外交名流一类,让我后来一想起来就为自己的年少轻狂羞得无地自容的想法,所以竟不能理解他的一番真心,仅一笑置之。
今天看来,当我离开了教育岗位,回想十多年来的讲台岁月——孩子们那纯真的、求知的目光,伴着晨光的朗朗的读书声,使得我的前半生可慰,可忆。
三
七月里,临近暑假的一个周末,我又去看老师。他告诉我一个消息,让大暑天正大汗淋漓的我,听到后从头冰冷到脚底心。原来老人跟师大的合同到期,近日就要回国,而且再也不会来中国了。是的,我还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跟老师分别,况且这一别几乎肯定是一生一世!可是,老人看上去却很释然、平静。是啊,他终于要回国了,回到他日夜思念的家人身边了,我该祝福他才对。有多少叹息都咽回了肚子里,有多少挽留的话我没有理由说,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说不出的惊诧、遗憾、悲伤,感觉前面一片伤憾。我勉强按捺下难过的心情,祝他一路平安。他把那本我常朗读的书,送给我。在扉页上,老师用漂亮的字体写下“送给琳达,一个聪明,热情,任何父亲都会以她为骄傲的姑娘,我也非常愿意做她的叔叔。”那次造访我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内心里又仿佛有千万句的话奔涌。送我出门的时候,他说,“按照我们国家的传统,朋友分别是互相拥抱的,你愿意吗?”我慢慢回转过身来,再一次望着他那双温和的、亲切的、浅蓝色的眼睛,有一种要大声哭出来的冲动。然而我20多年来所受的一切教育都让我强制自己平静下来。他向我伸出双臂,我则郑重地走近他,像抱一件名贵花瓶一般,轻轻地环抱了一下他的双肩。一走出外教老师的公寓,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水一般汹涌而出。
我向老人要的一张照片,现在仍然躺在我的柜子里面,上面的他,手里拿着他的“迷你”玩具,脸上仍然是一副温和的、略带调皮的神情。此刻我写下这些句子,脑海中浮现他的模样,眼睛里仍禁不住渗出热辣辣的、咸咸的泪水。
“赵老师,早上好!”有个人从我身边走过去,跟我打招呼。我一迟疑,刚要想这人是谁,“赵老师,早!”又有一个熟人跟我擦肩而过,向我打招呼。这一位是我的一个学生家长,他女儿现在加拿大留学,这样我也想起来前面那一个人了,他的儿子前几年去了美国读书,是我更早的一届学生。“早上好!”我忙回应道。“您的煎饼好了。”我接过纸袋,托着金黄、松脆的煎饼,闻着那熟悉的、喷香的味道,心里不禁想:不知二十年已过,外教老师是否仍然健在?还是否怀念中国煎饼果子的香味?还记不记得我这样一个本不是他的学生,却被他特别悉心教导的学生?知不知道这个学生在怀念他?
唯有祝他安好!安好!
早晨的薄雾已经褪去,太阳照耀着明净的街道,人流开始变得熙熙攘攘。我走在人群中,闻着空中传来的阵阵温暖的香气,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大喊着:祝愿所有热爱生活,关爱生命,爱好和平的人们,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