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故乡村边的柿子园(散文)
常言道:三岁记到老。迈入老年的我,对此感同身受,深信不疑。
在我的人生旅程中,十二岁开始上寄宿学校,十八岁就远走他乡。在部队中也罢,在学校中也罢,在工作中也罢,在顺境中也罢,在逆境中也罢,在异国他乡中也罢,定居在都市中也罢,无论走到天南海北,曾伴随我度过快乐幸福童年的是村边的那片柿子园。那片柿子园,一直在我美好的回忆里,在我甜蜜的梦里。
几十年间,回家探亲,虽然来去匆匆,但那片柿子园是我每次必光顾之地。
近十多年,父母亲相继离世,探亲间隔更长了,次数更少了。但从网上和电话里,不断获悉到有关家乡驰名中外两大产品的信息,柿饼就是其中之一。
据记载,慈禧太后躲避八国联军,西逃西安路过我们家乡时,对当地的柿饼赞不绝口,情有独钟。家乡的柿子叫牛心黄尖柿,形状大小酷像牛心,大的足有七八两重。加工成的柿饼个大,潮霜白厚,底亮,质润,味香甜,营养丰富,后来成为毎年的贡品。现在的贡品牌“富平柿饼”,也由此而驰名。
吃着亲人寄来的柿饼,嚼着嚼着,尝到了家乡的味道,嚼着嚼着,眼前又浮现出村边那片魂牵梦绕的柿子园,嚼着嚼着,恍惚回到了童年时代,在柿子园里多彩的美好时光。
一年四季,我们在柿子树下亨受着不同的乐趣,做各种各样的游戏:老鹰抓小鸡,捉迷藏,打秋千,顶拐,狼吃娃,跳绳,看连环画,听讲故事,用扑克牌玩吹牛皮和接竹杆等等。
春天,柿子花并不急于与桃梨杏等果花争奇斗艳,当其它花朵已是残花败絮,完全凋谢之后,脚大拇指盖大小、呈乳白色、皇冠式的柿子花形,才会悄然盛开。并未因它的花朵小、不那么鲜艳夺目而被遗忘忽略,相反,在盛花期,暗黄色的花芯里,分泌出一股浓浓的花香,随风飘散数里之外,招惹着成群的蜜蜂蝴蝶昼夜不肯离去。
柿子园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蜂巢,远远都能听到一片嗡嗡声,伴随着各种鸟儿不同婉转的鸣啼,孩子们的欢笑声,宛如一台巨大的露天交响音乐盛会。
在园子里,我们高高地举着各自自制的捕蝴蝶网套,蹑手蹑脚地靠近树上五色六色大小不同的蝴蝶,小弟弟小妹妹们捧着不同装蝴蝶的容器——盒子、瓶子、笼子等轻手轻脚紧随其后。
其间常有人被蜜蜂蜇得皮青面肿,哇哇大哭,但乐趣是最好的止痛药,疼痛仿佛稍丛即逝。我口袋里总备有大蒜,一旦被蜜蜂蜇,用大蒜赶紧擦一擦。一次,被蜜蜂蜇过的脸,一连几天肿的眼睛都睁不开,但并不妨碍在柿子园里随玩伴们戏耍。
岁复一岁,年复一年,捕蝴蝶的方式倒是一成不变,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玩捕捉蝴蝶的手法却层出不穷。
为闷死在容器里的死蝴蝶举行隆重的葬礼就是其中之一。大家都围成一个圈,跪在地上,有的男孩子还给每个死蝴蝶上堆一个牛蹄子大小的土坟头,有的男孩子双手端个一尺长的树棍,靠近嘴边,从鼻腔里发出“呜哇,呜哇”像唢呐的哀乐声。女孩子嚎啕假哭,嘴里还诉说着:“你好可怜呀!丢下你娃——我,谁管呀!”全是模仿女孝子在葬埋自己老人时的那些哭诉语。小土坟在柿树下蜿蜒数丈,此情此景,还不大懂事一两岁的小弟弟小妹妹们,吓得哇哇地直哭。
光是把捕来的蝴蝶做比赛的方式也不断翻新。
大家围坐在柿子树下,评比谁捕到的蝴蝶大、漂亮,高一声低一声,争得脸红脖子粗,互不相让,每次没有最终的结果,是各自乐意接受的最好结果。
一对一放飞各自的蝴蝶,比谁的飞得又快又高。在这样的比赛中,已上学的大哥哥狮娃屡屡获胜,他每次出赛的蝴蝶都用田忌赛马的策略,以大对小,以中对小,以小对大。中途看起来彼此有胜有否,但最终从总数量上比对,没有人能赢他。
好长时间后,我们才看穿了他的鬼八卦,破了招,自然大家也没情趣继续比下去了。不过,我照着他做起了简单的蝴蝶标本,他倒乐意把老师教他的制作过程教給我。作为回报,我会送他一些他喜欢的或没有的蝴蝶。在一本旧书里,夹满了五颜六色的蝴蝶标本,一段时间,它成了我向小伙伴们显摆的资本。
入夏后,拾落柿子和套知了是年年最主要的两大乐事。
柿子从出花直到成熟采摘的漫长期间,一直都会有柿子落下,只不过落下的硬的多,软的少,数量先多后少罢了。
比起其它果花,柿花流蜜是最多最甜的,成熟的果实甜度是其它水果无法相比,青果的涩度也是其它青果无法逾越。咬一口青柿子,保你涩的三天张不开嘴。对于胡说八道的人,常听到有人警告他说:“我真想给你嘴里塞一个涩柿子。”
落柿有硬的,也有软的,软的边捡边就进嘴了,硬的也可以放软,软柿子越大越甜。长到鸽子蛋大小以前,落柿最多,虽然软柿子不那么涩,但毫无甜味,中间还有个硬芯,皮又硬又涩。
捡到的硬小柿子被组成各种喜爱的玩物,用细线穿起来,当手链、脚链戴。把较大点的穿起来当项链戴,神奇活现地招摇过市。它们还被当作过家家的装饰品,当玻璃球在地上弹比赛等。边用来玩着,边软着,边吃着。
它们还是理想的弹弓子弹。男孩子们几乎人手一把,衣袋里装满石头般坚硬的生柿子。柿树上最多的是成群爱啄柿子的麻野雀,它们一旦被击中,非死必伤无疑。吃惯了嘴,跑断了腿的大小几条狗,早已在树下昂头伺机而动,受伤鸟未落地,就一哄腾空而起。
抢到食物的狗飞快地逃跑,其余的狂吠紧追不舍,后面一群孩子一边跟着跑,一边大声起哄。不时有人踩在地上的软柿子、或硬柿子上,滑个仰面朝天。旺旺声、哭声、笑声、骂声、吆喝声,狗嘴里的鸟发出“吱吱吱”的惨叫声,回荡在林间,惊吓得树上的鸟儿,扑棱扑棱都逃走了。
当柿子长到核桃大之后,伙伴们越来越珍惜落柿子。因为落柿越来越少了,并且落下的软柿和暖软了的柿子吃起来已经有了甜味了,也没有了硬芯。
在林子里玩耍,附近柿子掉到地面上的响声,每个人的耳朵对此仿佛都特别敏感。白天人多,有幸抢捡到的人,大伙立即就围拢过去,羡慕不已。再则看是否捡到的是个软的,能像常规那样,分享到一口。
那些特别嘴馋的男孩子,还会在夜幕降临前到园里“扫荡”一番。
睡觉前,我常反复告诉父母亲,天不亮就叫醒我,早上先人一步,总能收获颇丰。光是鸡蛋大的软柿子,吃得我直打饱嗝。但这样的好景不光属于我一个人,比我更早起的人多得是。
捡到的硬柿子毕竟是多数,放软了才能吃。柿子园边上的打麦场里,一排像蒙古包形状高大的麦草垛,成了硬柿子的自然暖房。把捡到的硬柿子,背着旁人,悄悄塞进暖烘烘洁白的麦草里,表相复原成原样,做好暗记,以防他人盗走。久而久之,围绕麦草垛约一米高一下的地方,布满了淘过柿子留下的黑洞洞,像一个个鸟窝。
进入盛夏,知了的叫声一天到晚回荡在林间,年年捕捉知了,大家乐此不疲。
从马尾巴上拽下一根长长透明的马尾毛,做成套圏,固定在一根长竹棍上,就像牧民的套马杆一样。套知了得有技巧和耐心。知了上树后,屏住呼吸,眼睛瞪得圆圆的,身体轻轻地贴在树干上接近猎物,然后慢慢地举起套杆。把套圈一点一点靠近知了的头部,耐心等待它用两个前爪来刨。一旦把圈线刨进头部,迅速向下猛拽套杆。在它歇斯底里的叫声中,被撕掉了一个翅膀的一半,确定它没有飞行能力,然后才扔给树下捧盒子的小伙伴。
有时在树上呆半天,也不能保证有结果,可没人有怨言。
更好玩的是,我们每天都期待着晚上快快到来,因为那时可以实施一项绝杀知了之战。
黄昏时,大家就开始忙着四处寻找干柴火,后期找不到了,大孩子就纵容小伙伴去生产队的麦草垛上偷麦草,每棵树下放一堆。夜幕降临后,每棵树上早已经站好了一个人,只等点燃柴堆。点火的号令刚一发出,顿时,熊熊的大火把整个林子照得通亮,如同白昼。树上的人鼓足全身的力气,依次搖晃树杆,知了嘶鸣着像下饺子一样,扑向火堆,砸向地面。
树下摇摆不定的火光,忽明忽暗,孩子们喊啊,抓啊,笑啊,跑啊,闹啊,加杂着的知了的叫声,活像恐怖电影里群魔乱舞的场景。
伙伴们对捕捉到的知了并不那么感兴趣,而要的是捕捉成功和过程的愉悦感。把捕来的猎物随意处置,送给邻居喂猫,喂鸡,放回原野,扔进垃圾坑。我常会把别人的知了收集起来,送给我的邻近。他家祖籍是山东,有烧吃知了的习惯。我敢吃知了,是在三年严重的自然灾害期间。
入秋以后,柿子开始慢慢变的越来越黄,越来越大,密密麻麻镶嵌在绿叶之间,远远就清晰可见,大人把这样子叫柿子出叶了,意思指柿子进入了成熟期,膨胀期。每年这时生产队就会派人看守园子,严禁任何人进入。
软了的柿子,红的像灯笼一样挂在枝头,特别明显,分外诱人。我们的童年,是上世纪以粮为纲的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吃饱饭是当务之急。一年到头,人们几乎没有什么水果可吃。记得我十岁时才第一次偿到花生的味道,是邻居司家在黄河岸边的一个远房亲戚带来的,我们兄弟姐妹每人分得两粒偿鲜。大约十二岁,我才第一次吃到苹果。除了从小能吃到柿子外,我比别人幸运的是,我家门前有一棵大枣树。在我童年的味蕾中,恐怕仅有这两种水果回味无穷。
红彤彤诱人的软柿子,年年这个时节,难免会引起孩子们要与看园人展开一场猫捉老鼠,虎口夺食的持久恶战。
看守柿子园是出力不讨好的活路,常有人干不了三天两晌,就撂挑子不干了,无奈队长最后强行把这活压给了范老九,背地里人们都叫他范死狗,即无赖。按辈分,父辈们该叫他范叔,自然我们该叫他范爷,但几乎没人尊称他,大小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有话则长,无话则短。
让他看守园子,一来村里没有人会愿意与他扯上事,二来他有一杆土枪,会甩一手好响鞭,可以驱赶成群啄柿子的麻野雀。队长许诺给他计两个人的工分,但条件是发现地面上有一片新柿叶,扣工一分,目的在督促他尽职尽责,别装老好人。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范爷拍马上任,见鸟就开枪,抓到孩子轻者骂,重者揪耳朵,长鞭甩得“啪啪”响,外村人都能听见。第一年毎户明显多分了柿子,范爷工分不但比别人多,而且还人生第一次得到了劳动模范奖状。从此,他倒索性成了年年看守柿园的专业户,但却成了我们这些孩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抵制美味对孩子们的诱惑,强制手段可以一两回有效,但不会永远管用。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范爷他也要吃饭,也要拉屎尿尿,也有犯困的时候,不可能每天早晨都能起得早。这就给伺机在麦草垛后,玉米地里的我们留下了偷袭捡落柿子的时机。
由于屡屡得手,显得地面上落下的柿子太少,常常有人空手而归,个别胆大的孩子就开始上树摘软柿子。这样难免地面上会留下一些鲜柿叶。范爷每次发现后,先赶快不动声色悄悄地捡起散落在树下的鲜树叶,再掩藏好,然后把长鞭在空中甩得振天响,发泄心中的愤怒,同时也是对我们进犯者的警示。
一次,不知谁踩断了一个小碗口粗的树枝,甩烂的青柿子和树叶散落了一地,这可不比几片鲜叶子好掩盖,结果被罚了三天的工分,这下可惹怒了范爷。
他站在树下,手指在空中恨恨地指点着,高声发毒誓:“你这贼娃子,我逮住你,卸不了你一条脚,我就不姓范。我要你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孩子毕竟是孩子,真把他的话当真了,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刀口舔血。这一年剩余的时间里,我们与他之间相安无事。
又到了一年后的这个时节,他曾骇呼人的话早已不在我们的记忆中了,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是软柿子的醇香甘甜。彼此又开始新一轮的故技重演,只是互相的招数不断地改进。
范爷吃饭的时间不但不定点了,而且区间也短了。原来监视他的麦草跺后,玉米地里,反倒成了他捉拿伏击我们的隐身处。更可怕的是他新的杀手锏,打破我们的小脑袋也想不到。
每次,我们分头看过他经常的隐藏处,未发现他的踪影后,才敢进园内。但有一次,我们刚扑进园内,还立足未稳,突然他在树上大吼一声,吓得我们呆若木鸡,手足无措。咚的一声,他已跳到地面上,伸手就要抓人。但刚迈出一两步,踉跄倒地,抱着一只脚,屏着气,紧闭双眼,嘴角都咧到耳朵根上了。稍时我们都回过神来,转身钻进了玉米地里了。虽然逃过了一劫,但几天大家还是惊魂未定,回想起有点后怕。
像馋嘴猫偷吃鱼一样,一次次重复着记吃不记打的故事。范爷是提高我们童年智力的好老师,加之对食物美味喝望的原始动力,催生出我们许多从未有过的思考。
当年入学的年龄规定是八岁,每年都有老的玩伴离去,新的小弟弟妹妹加入。没有改变是,大家还是常常坐在玉米地里,田埂上,水渠边,商量着,补充着,完善着,推演着那一套对付范爷的分工协作方案:分地段专人盯着范爷,专人传递信号,树上和树下的人如何配合,获得的果实在何地如何共同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