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闯哥给我打来电话时，我刚从手术室出来。
　　 还没等我说话，闯哥就急促地说：“叶子呀，燕子回来了！”
　　 “她从深圳回来了。她还好吗？”我连连问着。
　　 闯哥犹豫了一下说：“不是太好。你，你啥时候有空呀？能不能来我家里一趟？”
　　 听着闯哥话中有话，我急忙说：“我刚从手术室出来，下午还有个小手术，不出意外四十分钟能结束，结束了我就给你打电话，咋样？”
　　 闯哥连声答应着：“好，好，到时候我去医院门口等你。”
　　 下午结束手术走出医院时，闯哥的三轮车早已等候在医院门口，我和他开着车一前一后去了周营子村。
　　 周营子属于山村，山路崎岖，几道山梁高高耸立，我开车去过几回，都是跟在闯哥的车后，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挪过去的。这次也不例外，我慢慢地跟在闯哥车后，闯哥时不时回头叮嘱我小心一点。
　　 一路上我的脑海里想的全是燕子，深深为燕子担着心。
　　
　　 二
　　 认识燕子和闯哥是在我上初三的那年暑假，是和母亲去集上赶集卖菜。
　　 那天，母亲天不亮就去了地里摘了黄瓜，西红柿和豆角。又从邻居家借了辆小推车，把几个装满青菜的篮子挂在小推车的两边，奶奶把自己攒的鸡蛋放在小推车上，我们一起去了集上。
　　 那天是个大集，集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甚是热闹。母亲和奶奶找了一个靠边有树荫凉地方把青菜摆好，紧挨着我们的是个卖豆腐的摊位。卖豆腐的是兄妹俩，哥哥长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看着也就二十左右岁，妹妹面色白净，脸上有一对酒窝，和我年龄相仿。他们卖豆腐和别的卖家不同，还给买家配备了酱油、葱花、香菜，配的小料，谁买他家豆腐可以蘸着小料先尝后买。
　　 看着冒着热气的豆腐，我和哥都凑上前去，流着口水眼巴巴地望着。卖豆腐的哥哥看我和哥的表情，立马给我和哥一人切了一小块，还给我俩放好小料，递到我们手里热情地说：“吃吧，尝尝乡下豆腐！”
　　 我和哥互相看着，谁都不好意思去接他手里的豆腐。他看我俩犹豫不决的样子就说：“不要钱的，吃吧，卤水点豆腐嫩着呢！”
　　 女孩也走过来，附和着他哥说：“不要钱，吃吧，我家豆腐好吃着呢！”
　　 奶奶走过来打着招呼并对我和哥说：“吃吧，觉得好吃，一会我买一块。”
　　 奶奶放话了，我和哥坐在木凳上吃起豆腐。也别说，他家的豆腐还真是香嫩。奶奶平时最善于掏别人的家底，这回也一样，一会功夫就把他家的情况了解了大概。兄妹俩家是周营子村的，每次赶集，他和她妹妹都会来卖豆腐，哥哥叫小闯，妹妹叫燕子，家里有父母还有年迈的爷爷奶奶。他二叔家的脑瘫儿子也和他们一起生活，一家人靠种地，卖豆腐维持生活。
　　 在集上，我和燕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燕子告诉我说，她在村办学校上学，上完初中她就不上了，她要去城里打工，挣许多钱给父母，给她二叔家儿子治病。
　　 “那你二叔和二婶呢？”我问燕子。
　　 燕子说：“二叔和二婶几年前就去了深圳打工，撇下脑瘫的儿子。不管不问，也不回来。”
　　 她还说，她父母太不容易了，要养她爷爷和奶奶，还要给脑瘫侄子治病。爷爷和奶奶身体不好经常要吃药，再加上有个脑瘫病人，家里也实在太困难了。最后她还说，如果过些日子她哥能借来钱，就去租个门市，她哥就在他们村里收猪、宰猪、卖肉，然后她负责收钱。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出很高兴样子。我从心里也为她感到高兴，那样的话她家生活终于有了盼头。
　　
　　 三
　　 那个假期的每个集上，我都会遇到燕子和闯哥。燕子每次看到我，都会高兴地迎着我跑过来，叫着我的名字，我俩手拉着手在集上来回跑着玩。母亲一边卖菜一边还会帮闯哥吆喝卖豆腐，哥哥会帮着来试吃的买家们装好小料，打好包。
　　 有一天在集上，我正和燕子你一脚我一脚地踢毽子。突然，有一只毛发乱糟糟的流浪狗不知为什么，疯了似地狂叫着冲我跑过来。看它突然向我跑来，还以为它要咬我，吓得转身就跑。那只狗看见我跑，飞快地冲过来咬住我的裤腿，我一下摔倒在地上。我蜷缩在地上望着狗，吓得直哭，心里绝望极了。
　　 这时，燕子勇敢地跑了过来，挡在我的面前，挥舞着拳头骂道：“臭狗，滚一边去！”
　　 哥哥拿着空篮子也冲了过来，冲狗打去。狗似乎被他们的气势给吓住了，心虚地叫了几句，灰溜溜地跑走了。
　　 事后，我问燕子：“你不怕狗呀？你护着我，万一它咬你怎么办？”
　　 燕子告诉我说，她家为了看家护院也养了两条狗。狗这东西通人性，如果看见狗，你不能跑，不然它会追着你咬，所以遇见狗，千万别畏惧，慢慢蹲下来，装作在地上捡石块，狗就不敢轻举妄动。她还补充说：“我护着你，是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好朋友遇到危险了我不能不管。我挡住你，狗就不会咬你了。”
　　 上高中时，我住了校，即使是假期，我也不再和母亲去赶集。母亲每次从集上回来，都会提起闯哥和燕子，说他们哥俩在滦河街面租了一个门店，一边卖豆腐一边开始卖猪肉，闯哥也有了一个女朋友，说是外乡的，也是在集上认识的。家境看着也不是太好，穿着朴素，挺能吃苦的。母亲从集上回来，有时会拿回一块豆腐和一些小料或者买回一块肉。母亲说豆腐和小料是燕子让装回来给我吃的。
　　 我考上大学走的时候，家属院集体搬迁，我家也搬到了市里住上了楼房。家里没有了菜地，母亲也不再去赶集。每次吃菜不再去集市，就在附近超市买一些。母亲时常念叨说：“超市里的菜没有味道，都不如以前家里菜地种的菜好吃了。”
　　 闯哥和燕子不知怎么就打听到我家住址，还给我家送过几次豆腐和青菜，还有两次说是给家里送来排骨。这些都是和母亲通电话时，母亲提起的。
　　
　　 四
　　 母亲去世的时候，闯哥和燕子听说信后，就来家里看我。有许多次，我酗酒过度昏睡在母亲的墓地，都是燕子日夜守候在我的身边。有一天，我又大醉在母亲墓前，燕子让闯哥把我背下山，开着三轮车把我拉到他们家里。
　　 那是我第一次去他们家，犹记得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燕子心疼地把我拥进怀里，掉着眼泪说：“你妈妈走了，你是想不开，谁遇到这样的事都会想不开。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你母亲在那边会安心吗？你母亲没了，你还有父亲有哥哥还有我们呢。我是你的好朋友，我会一直陪着你！”
　　 燕子的父母也说：“孩子呀，一定要想开些，哪个父母都不能陪伴自己的孩子一辈子呀！一定要坚强，觉得孤单了，就来家里住住，这也是你的家。”
　　 我在燕子家里，住了六天。她父母每天给我换着样做农家饭菜，做菜饽饽、做小米煎饼、做野菜馅棒子面大馅……特别是新做的刚出锅的豆腐，吃起来那叫嫩香。燕子二叔家脑瘫的哥哥，看见我也会友好地对我傻笑着。
　　 周营子村四面环山，崎岖的山路，各种野花竞相开放。燕子每天领着我去爬山，采蘑菇和挖野菜。山里人是淳朴好客的，听说燕子家来了大学生，乡亲们都来看我，这家炖只鸡拿来了，那家包了饺子给我送来了。每天燕子家里都是热热闹闹的，挤破了门槛。他们羡慕的眼神，他们朴实的话语，山里人的热情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我要如他们期待的那样好好活下去，一定把学念下去，大学毕业做个好医生。
　　 我不再酗酒，回了学校。在学校期间，我在学习与兼职中疲于奔命，很少再回承德，也和燕子失去了联系。毕业后，我去了一家医院做了实习医生，刚去新单位觉得一切都那么陌生。性格孤僻的我，不想结交任何朋友，也没有朋友。每次中午去食堂打饭，食堂师傅看我的眼光都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我越来越抵触去食堂吃饭，每天到了饭点，实在饿急了就嚼方便面充饥。
　　 有一天中午，闲得无聊，我走出单位发现医院对面有几个小吃饭馆。我无意走进一个饺子馆，打了二两饺子刚坐下，就有一个扎着围裙戴着口罩的女孩走过来招呼我，走到近前，她突然对我叫了一声：“叶子！”
　　 我愣愣地望着她，她摘下口罩来，我认出她是燕子。燕子告诉我说，他哥现在已经结婚了，和她嫂子一起操持那个猪肉铺，她就跑来市里打工。她还偷偷告诉我说，她新交的男朋友是这个店的老板。男方家是深圳的，老有钱了，等合适的时候，她会和男人去深圳见他父母，然后结婚。
　　 燕子说着还把那男人叫到我面前，那人面相挺老的，脸上堆满笑。燕子说他三十岁，可看上去一点也不像，起码上了四十。我把我的疑惑给燕子说了，燕子说她看过他的身份证就是三十岁。她既然这么说，我也不好再说别的，心里想，只要他对燕子好就行了。
　　 此后，我中午都会来这个饭店吃饺子，因为这个饭店有燕子，有种家的味道。有时我工作忙的时候，燕子也会来医院把饺子给我送过来。燕子爱笑，爱高门大嗓喊我，每次她来找我，我就感觉医院一下有了生气，让我心情好了许多。
　　 三个月过去了，立秋那天，我值夜班，看看到了饭点，单位也没啥事，我就去了饺子馆，结果发现饺子馆挂着转让的牌子。打燕子电话提示电话是空号，再打闯哥电话，闯哥说燕子和她男朋友去深圳见父母结婚了。闯哥说燕子这个手机号不用了，说去深圳新换个当地号再告诉他们。
　　 燕子就这样飞走了，没有告诉我她去了哪里。半年时间过去了，没有燕子任何消息。我也曾去周营子他们家打听过，燕子父母说燕子自从去了深圳，就再也没有和家里联系过。
　　 燕子父母还自我安慰地对我说：“也许燕子在大城市过上好日子了呢，那可是深圳呀！一般人可去不了。燕子他二叔二婶去了深圳，把孩子放我们这一走就是十几年，一直也不和我们联系。享福呢，就忘了回家了。”
　　 而我心里却隐隐地有一种不祥预感。
　　
　　 五
　　 我跟着闯哥来到燕子家，见到燕子那一刻，我惊呆了。燕子披头散发，抱着一个棍子，在院子里追打着大黄狗，一边疯跑，一边喊：“打死你，打死你！”
　　 闯哥说，燕子是被邻居发现在一个垃圾桶前找吃的，邻居认出她来才用拖拉机给送回来的。
　　 燕子看了我一眼没有认出我来，只是痴呆呆地傻笑：“我饿，我想吃饭。”
　　 我走上前去把燕子拥进怀里说：“燕子，我来了，我是叶子。”
　　 燕子嘴里嘟囔着：“叶子，叶子……”半天功夫似乎像想起什么，一下子拥进我怀里大哭起来。
　　 我把燕子扶进我的车里，拉她去了医院，经过检查她是受了惊吓刺激，才造成目前这种情况。张医生说，慢慢用药调节会好转起来的。在我的安排下，燕子住进了神经内科病房。燕子的嫂子每天陪护在病房，一有空闲我都会过去陪燕子，陪她聊天，给她买好吃的。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燕子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她和我们讲起了她消失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
　　 男人家根本不是深圳的，而是贵州一个偏远山村的，饭店是男人一个老乡开的，只是让他临时帮忙打理。后来老乡家里出了一些状况需要钱，就把饭店转让了。男人好赌，在管理饭店期间，把饭店挣得钱都给输光了，最后被债主逼得在市里实在混不下去，就说领着燕子回深圳，实际上是回了贵州农村老家。
　　 男人的家里都是土胚房，交通不发达，需要走路上山回家。他把燕子领回老家，每天除了和燕子一起下地干活，没事时经常和村里几个老男人一起赌钱。刚开始燕子觉得男人家即使穷点苦点也没什么，只要男人和她真心相爱好好过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没想到男人脾气暴躁，每次半夜回家，赌钱输了，就会拿燕子撒气，拳打脚踢的，经常把燕子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有一回，他竟然把燕子抵押给了一个村里老光棍，替他还了欠下的赌债。男人还变本加厉，每次赌钱会用燕子做赌注。时间久了，燕子实在受不了这种非人折磨，曾有几次想逃出去，都被男人抓回来，揍得遍体鳞伤。男人为了防止他出去赌钱时燕子再次逃跑，就把燕子关进一个偏远没人注意两米深的地窖里，男人每次来放下梯子，走时把梯子拿出地窖。男人几天来一次，给带来一些吃的和水。有时几天都不来，燕子饿极了，就只能吃地窖里的腐烂红薯，实在饿极了就抓把泥土充饥。燕子被关了六个月，整个人变得痴痴呆呆，傻乎乎的。
　　 有一天，有几个山里放羊娃路过这里，燕子死命呼喊才被救出地窖。那几个孩子看燕子可怜，给了燕子一些红薯干，帮她找来一辆驴车驮着她离开山村。后来她又偷偷爬上一辆拉煤车，拉煤车司机是个大叔，还给燕子一些钱帮她买了汽车票。下了汽车她迷了路，是个好心大妈收留燕子在她家住了一宿，给她送上了回承德的火车。不知经历了多少艰辛，她才跑回承德。回承德后，她没脸回家，就沿街乞讨，捡一些垃圾桶里的食物吃……
　　 听完她的话，我抱着燕子放声大哭，同时也庆幸，燕子终于飞回来了。
　　 一个月后，燕子终于痊愈出院了。我去医院人事科找人问了问，医院说要招一名电梯工，我就介绍她去了。此后，燕子在医院做了一名临时工。我和燕子每天都能见面，一起去食堂打饭，有时还会一起上下班，更多的时候，我会和她一起回周营子家。
　　 燕子和我终于又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