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阵短暂的忙乱，楼道里安静了下来。本来就是上班时间，上白班的职工都不在家，随着秀娟所在班组前来帮着搬家的师傅们陆续离去，这栋偌大的宿舍只剩下了不多的人。
　　 夏风悠然吹着，带来阵阵高亢的蝉鸣。几只家雀停在里屋窗外的树上，好奇地朝着我们打量，发出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似乎在嘲笑屋里陈色的简陋。
　　 屋子里，工厂配发的几种家具已经归位，几个用来装衣物的纸箱就靠墙放着，上面铺上了旧报纸。这是我们在没有衣柜之前，所能想到的放衣服的最佳方式。接下来，只要把屋里的地板用拖把再擦上一遍，把床铺好，这次乔迁就算圆满完成了。
　　 喜欢这个三线企业，喜欢这个企业的团结和人情味儿，在这里，你能处处能体会得到企业为职工利益着想的理念。这里的开水房每天都提供热水，你只管提上水壶到那里打水就行了。为了让职工中午能休息一下，厂里建起了专门的蒸饭房，早上上班，你把淘洗好的米放在或盆或罐中，拿到蒸饭房，依次放进那些铁皮柜中就行了。中午下班时就能顺便把饭带回家。如果蒸饭时能切点香肠腊肉什么的放在里面，回到家就可以直接开饭，讲究的，最多再烧上个汤。这样，就能为职工节约下煮饭的时间，就算是在冬天，中午都能美美地睡上一个小时。好有充沛的精力投入到下午的生产和工作中。
　　 三线企业的生活无疑是艰苦的，但在艰苦中却透着和谐与甜蜜。职工要是生了病需要输液，单身职工就由单位指派专人前往职工医院照顾。而双职工，配偶去照顾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不光职工如此，独生子女都享受职工的待遇。孩子病了住院，就算时间长一些，也没有关系，父母可以享受带薪的假，专心照顾孩子。如果遇上职工搬家，那整个班组都会前去帮忙，这不，今天刚上班，秀娟所在班组的师傅们就来帮我们搬家了。这些都让我这个外来的人感受到了来自企业和同事间的关爱。
　　 抬起胳膊看了看表，离中午放广播的时间还有一个多钟头，还可以在家里逗留一阵，收拾一下家里。虽然家中没有什么东西，但毕竟是搬了家，归纳一番是少不了的。本来搬家时，职工都是有一天假的，但我的工作特殊，而上午则是我的休息时间。
　　 来到里屋的窗前，看着屋子后面那条通往男单第二宿舍的山道，一棵苦楝树就长在离窗不远的高坎上，把一根粗壮的侧枝斜伸过来，碧绿的叶子在窗户外面婆娑着，一伸手就能触及。以前散步时，在那条山道上行走过，见过被苦楝树的绿色枝丫掩映的窗口，那时候，我见一少女就斜靠在窗前，看着外面青青的树叶，画面是那么唯美。一种羡慕之情不禁涌上了心头。走了好远了，还忍不住扭头去看。可如今，我自己也住进来了。
　　 也是巧了，进厂不久那次饭后散步遇上的那位自来熟的中年职工，就住在我们的隔壁，见新搬来的是我们，就一直笑咪咪地看着我们，还一再说有啥需要尽管找他就是。他住的小套间在这栋宿舍的最里面，面积比我们宽一个走道。当我在正屋与厨房间走动时，可以看到他家那晒台上关着好几只半大的鸡，一个筐子里还有不少的鸡毛，不由想起了他抓山螺丝的情形。
　　 时光犹如掌中沙，而指缝却过于宽大。你越是想把它抓住，它溜走的速度就越是迅疾。刚来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时光却走过了好几年的距离。在这段时间里，我的工作有了很大的改变，先是在设备库当了一年的库管员，又于一年前调到了宣传部，接替下我的老师，成了一名广播员。
　　 也就在这不长的时间里，作为一个家庭，我和秀娟已经历了两次乔迁，终于在正式的职工宿舍里安置了下来。
　　 第一次搬家是从女单工宿舍搬到被称为“母子间”的过渡房。母子间原本是为了方便那些有了孩子且爱人不在工厂的女工们的。但数遍全厂，这样的女工并不多，于是，就把一部分结婚不久的年轻夫妇安排进了这里。
　　 按说，我和秀娟是不具备住母子间的条件的，因为我们已经在女单工宿舍找到了住房。但是，不知谁开了在女单宿舍生煤炉做饭的先例，前后不过半年的时间，在楼道中煮饭的家庭就越来越多。走道长，通风不好，又摆满了锅灶等杂物，各家买的煤球也放在竹筐里，摆在走道中，煤烟煤气全在此间聚集。每每经过，都得掩鼻捂口，尽量屏住呼吸。一般人也就是觉呛得慌罢了，放在我身上就成了大事，那鼻血流得连职工医院的医生都被吓坏了。数次之后，在医院领导的干预下，一间面积不到八平米的母子间就分给了我们。
　　 说个内心话，如果不是鼻血流个不停，我真心不愿放弃女单宿舍里，那近二十平米的临时住房。母子间太过狭小，不到八平米的面积，怎么规划也挤得不行。双人床摆好了，屋里就所剩的空间只够放一张桌子的了，剩下张办公桌无处放，就重叠地放在条桌上面。这样，桌子上只剩下很小的空间，勉强容得下人伏上去。然而，广播站的好多稿件都是在那个小空间里加班完成的。
　　 好在每四户有一间公用的厨房，里面砌着四个灶台。这种灶是老式的，烧煤，且无法封火。每煮一次饭都得要现生火。厨房里修得有烟道，就算是四个灶台全开，那烟气也能排走。从这个方面讲，这里的环境比起女单宿舍来，不知好了多少倍。
　　 在这里，我们迎来了儿子的降生，也是在这里，迎来了我们三十岁的生日。
　　 流年依次走过，时光推移到了一九八五年，与大多数企业一样，我们所在的这家三线企业，也面临着住房紧张的矛盾。为了尽可能地解决职工的后顾之忧，工厂每年都得要修建住宅。然而，僧多粥少，那房要分到自己名下，不知还得要等到什么时候。
　　 分房的办法是经过职工代表讨论的，规则是：双职工且有了一个小孩儿后，才有分房的资格；凡要求分房的职工，须由男方提出申请，按双职工的工龄相加，再结合家庭的总人口进行排队。这种规定让分配住房变得简单了许多，也避免了一些以权谋私的现象。于是，全厂的双职工家庭都进入了分房的行列，一直处于流动中。每当有了空闲的房间，就按排队的顺序，由总务处发出分房通知，入住的职工凭通知到基建处，由基建处安排粉刷房子，修补破损，再由分到房的职工所在的单位安排人力协助搬家。
　　 当然，这种办法也有弊端，那就是工龄长，家里人口多的职工，永远都排在前面，厂里有了新住房就会入住进去，而工龄相对短、人口少的家庭就永远无法住新修的住房。不过，对于大多数职工来说，能有一套正式的住房，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和秀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分到来三线企业后的第一套也是最后一套正式住房的。这批住房都修建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清一色的青砖黛瓦，三层楼的格局。楼房的一面有一条长长的通走廊。人们从一个大门里上下楼，经过公共的走廊，进出自己的家中。每层楼都有两间水管房，水管房还兼着厨房的功能，于是，和母子间一样，每家都在公共厨房里有一个灶台。而在走廊上则为每户修得有装煤球的池子。除了走廊是修在楼层的一边，屋里还算敞亮外，和同时代的筒子间也相差无几。
　　 幸运的是，在我来到工厂前，企业就对职工住房进行了升级改造，在走道前面为每一户增加了一间带着阳台的厨房，一下就让住房宽敞、干净了许多。
　　 分到我和秀娟名下的，是两间都不算大的住房。总面积在二十多平米，但加上厨房就够大了，孩子才两岁，还得与父母住在一间屋子里。这样，外面的屋子除了放上张桌子摆放黑白电视机之外，又安上了一张空床，让孩子有了个搭积木玩游戏的地方。
　　 其实，最让我们看重的还是那间新增加的厨房。厨房与一间正屋等宽，里面烧煤球的灶是统一砌好了的，更可喜的是，这灶可以封火。每次煮完了饭，只要把下面的风门一关，上面用专门的铁盖一盖，再在灶子上坐上装满水的铝壶就行。下次使用时，只需把盖板和风门打开就行了。封得好的话，生一次火用一个多月都没有问题。
　　 灶里的余热还可以加热铝壶中的水，让你每天都有热水可用。再加上工厂的开水房全天都提供开水，只要你有力气，十壶八壶任你去打，用热水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厨房里还统一修得有操作台和碗厨，水池里可供洗碗和洗衣。一个又大又深的落水池引起了我的注意，在厨房里修这么大的落水池有何用途呢？修小一点不是更节约空间么？一问那个热心邻居，才知道这是上一任住户精心改造过，用于夏天冲凉的。这样就不必为洗澡发愁了，毕竟，厂浴室每周只开放三天的时间。特别是夏天，在浴室洗了澡回家，不久就又是一身的汗水，真不如在自己家里冲个凉痛快。他还让我来到他家，见他家的厨房里也有这样一个改造过的落水槽，这才恍然大悟。
　　 晒台也是家里的一个亮点，晒台很大，我们将一个用不着的平桌放在厨房的窗台下方，用来摆放一些杂物，赶场用的背篼等物品就直接挂在墙上，就算这样，晒台上面还是显得空荡荡的。
　　 秀娟说：“也不知道这边晚上热不热，不太热的话，坐在晒台上看书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我答道：“这么宽的晒台，完全可以利用起来，就像隔壁的张师傅那样，用来养鸡。”
　　 “那不行，太脏了。”秀娟直接就否定了我的说法，“我刚才也去张师傅家看了，一个晒台的鸡粑粑，多脏呀！”
　　 “他是没有弄好，敞放着的，当然脏了。我们要养的话，我就做上个鸡圈，把鸡放在圈里，鸡粪掉在下面的炉灰或者是废报纸上。只要打扫得勤，放心吧，根本不会脏的。甚至连味儿都闻不到。关键是养鸡可以下蛋，这样，你就不会再为拿什么给儿子增加营养发愁了……”
　　 “真的呀？你是说养鸡可以下蛋？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住在母子间你有再多的想法也不行。”
　　 “你说说看，那个鸡圈怎么修？”秀娟又急切地问。
　　 “瞧把你急的！”我笑着说，“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到时你就知道了。”我自信满满地说，眼前闪现出多年前临下乡时，给家里用那些包装箱做厨柜的往事。
　　 “那我们就养吧！养鸡下蛋给儿子吃！”只要一说到儿子，秀娟就来了精神。
　　 我笑笑说：“现在你就是想养也不行呀，没有鸡苗卖。得等到明年早春，场上那家饲养场开始孵小鸡了才行。”
　　 “那我们就一言为定！”
　　 “好的。”
　　 四手相拍，就差拉勾了，活像两个孩子。
　　 我的目光朝着晒台前面望去，这里隔着条不宽的巷道就是厂里的幼儿园，而我和秀娟的儿子所在的小班，正好就在二楼，与我们住的屋子平齐。幼儿园与我们宿舍成丁字相交，孩子只要走到楼道尽头，就能直接与我们对话。此刻，正是他们自由活动的时间，孩子们都走出了教室，在楼道里玩耍着。
　　 秀娟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儿子虎头虎脑的身影，他正笑着，站在栏杆边朝着幼儿园的院子里张望。院子里，大班的哥哥、姐姐们正在做着游戏。我想，等下班号响过把他接回来，看到我们乔迁了新居，还专门给他布置了一个“游戏室”，不定会有多高兴呢。
　　 一阵吆喝声从走廊入口处传了过来，煤球房的几个工人担着我们去定的煤球来到了这里，待问明我们就是这里的户主后，麻利地将煤球倒在了位于走廊边的煤池中。四百斤煤，只装了煤池的一半。而这些煤怎么着也够我们用一个月了。
　　 抬手看表，上班的时间又到了，赶紧就着水管洗了手，跟妻子打了个招呼，快步朝厂区去了。
　　 在踏上通往厂区的大道时，又回头看了看我们的宿舍，想着新的生活就要在面前展开，一种温馨就溢满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