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本无德，夫诗人之德也。诗以言志，志生于心。心清则志雅，心浊则志俗；心广则志高，心狭则志卑也。而志清雅诗方高妙，志狭促则诗必入下流矣。心以德宰，正心必先立德。俗流之无德害在咫尺，诗人之无德祸患千里，可不重乎。
　　 古之为诗者，未必以为诗以发其端矣。尚在髫龄，凿壁偷光，荧光雪案，朝夕诵读，不惜韦编三绝。于五车三箧内以求立品，自经学道义中以求立志。志既满而情起，而诗兴；忧社稷以兴六义，怀江湖以作风骚。囯风大雅、楚辞汉赋、垂千古而不朽；少陵白傅、清莲五柳，咏百世而不绝。人皆言其精妙，又谁识其德行高洁欤。破茅屋之秋风时起，定中原之王师未致，而诗之咏叹千年不衰。何也，仅诗之好乎，非也，德诗并茂也。今之人久以经学为敝帚，古典精髓陌然不识。学步西学，邯郸路远；勉力为诗，画虎成猫。究其文，或可谓美矣，然未品而味已索然；察其旨，或可谓大矣，然稍审即见饰以虚车。不亦悲乎。或以多金问，能诗，刻之书以传千载，可乎？曰：诗不刻入心者传，难矣。刊于石，镌于金尚不保，矧如纸何？而于人心者，虎豹之鞟固然不堪，虎皮之旗犹复可憎！有此一念便可见其无德矣。
　　 文以载道，诗以含德；文以道致远，诗以德垂世。唐之寒山仅一寺僧，其诗随写随弃，然后世仍有集存；清之双卿，一民村妇耳，且日为恶姑愚夫凌殴，书之于枯叶残菥，亦传流后世。况炭翁辗雪，石壕啼妇。倾情者人爱之，忧民者民敬之。诗人之情何由兴？唯德求之。情似泉流，德如岩窦；岩窦愈深则泉流愈清远。诗非以人贵也。宋之谬丑，词学兼茂，状元及第，岂能无诗；官致天宰前后十七年，非可谓不贵也。然长河中见其诗者孰曾？有丐无名，非可谓不贱也，饿毙留诗，盛传天下。审其德，一句“而今不食嗟来食”足以矣。
　　 古人云：静以养德。唯静方能洞见真魂，审其得失。而时人多碌碌如风中转蓬，使有暇隙，或耽之觥筹，或溺于财色，心如躁雀，安得片刻沉静乎？或怨于时也，以处不幽而致心躁委之。古有方外士云，静与喧境也，所以知静与喧者心也。境无趣舍，未尝以静为是、以喧为非，亦未尝以静为非、以喧为是，惟心有趣舍是非生焉。故心欲修而境难禁，心欲静而境不拒也。静方能思，思方能悟，于之经学中求则度，剖诸行止以自新。去媚气以增傲骨，弃人欲而得天理，得先贤之德，可不期矣。诗人不舍天理，则“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之诵自出焉！
　　 诗人养德，贵在无我。守职而不废，处义而不回，见嫌而不苟免，见利而不苟得，岂唯武夫之德乎？合诗人倍于此也。而今之人，未通韵律，草结会盟。会稽虽远，兰亭虚置，然永和风寂，流觞无韵；瓜李方物，有贶无辞。道貌岸然，诟病不计。虽诗文藻彩，岂有德乎？或因纤丝名利，鸡争狗竞，一见不合，即为仇雠，岂有德乎？或醉心花月，漠之天下，年来咏年，节至咏节，污言秽语，亵渎诗神，挟私夹怨，攻政讦国，宁有德乎？或情感虚假，故作风流，意欲沽名，实则欺世，宁有德乎？或妄议因革，祸乱纲纪，伪以开元，实乃绝学，宁有德乎？
　　 德者，非自诩可得也。正所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诗之德蕰藉于诗人举手投足间，润含于篇什之字里行间也。或有或无，知者一目了然。诗人无德，犹皮之不存。诗之无德，不如常语。
　　 有德者常修德，否则惧无德；无德者无需修德，自诩而有德。噫！世之难无修德之难哉！岂止难，时而痛焉。近世之修德者，应属树人，剖人亦自剖。时剖己严于剖人，树人之美，其美于此邪？少有“吾以吾血荐轩辕”之绝唱其苟然也欤？修德在乎守善袪恶，善念须自点滴间见也。善小不为，恶小为之，无以言德也。
　　 诗人岂独有德邪？樵翁渔父亦有德也；诗人之德未必高于凡夫之德，樵翁渔父亦未必孙于诗人也。然人无须为诗，故亦无须苛求凡夫必盛德于诗人也。而诗人因诗则必优于凡夫。岂不修而能诗哉！
　　 余今何德，而侈言之德，当难免世之叱也。诚惶诚恐，百言不如片刻之修也，山高水长，敢怠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