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感历夏花秋叶(散文)
一
成长的记忆里,死亡最可怕。
第一次遇见死亡,是村里的一位老人去世。那天,年仅七岁的我站在屋后的小河边,看见对岸送葬的人群披麻戴孝、排着长长的队伍……所有的人都在放声嚎哭,那种盛大的哀恸让小小的我不寒而栗。死亡的感觉让人恐惧。
回到家里,有感而发脱口说了一句“还好,还好,我的亲人都没有死去”。“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扇过来,是母亲,她怒斥我简直像个二愣子,话不经脑子,说出来很不吉利。
从此,我记住了,死亡是活着的人最忌讳的一个词,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把它说出口。尤其是后来听到有些人义愤填膺地骂着“不得好死”的咒语,更加坚定了我对这个词语的黑色判定。它是人间的恶魔,以无形的狰狞给人恐惧和慌乱。
长大了,书读得多了,我就知道了:人自从出生那天,就走在了通往死亡的路上。这条路,有笔直坦途,也有羊肠阡陌,有繁华,也有荒凉。人们一直都在匆忙赶路,前方是看不尽的远方,所以总觉得死亡离我们很遥远。然而,它就无时不刻地伴随着我们,随时都会发生。
二
凡事都有验证,谁能想到,五年后我竟然被这个黑色的词语肆虐了,它凶狠地猛戳了我——死神无情地带走了我的外婆。那时我还没有长大成人,亲人死亡的噩耗很难承受。
记得那是个冬日的周末,天气阴冷潮湿,北风呼呼地吹,父亲同往常一样蹬着自行车,把我和妹妹从学校接回家。到家后,才知道母亲不在,她去看望生病的外婆了。那晚,祖母把炉火升得很旺,房间里弥漫着一层暖烘烘的气息,但非常的压抑,尤其从她跟父亲的对话中,得知我的大舅也从千里之外赶了回来,十二岁的我能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却不敢开口多问一句话。那天夜里,我望着窗外的漆黑浮想联翩,后来迷迷糊糊梦见了慈祥的外婆。
第二天,原本应该下午离家返校的,但父亲坚持吃过早饭就把我们送走。走到村口,只听婶问父亲:“送孩子上学?她姥姥不行了,你不让孩子去见见?”父亲不语,继续蹬着车子向前,走远了,才幽幽地怨一声:“你婶她真能胡说八道。”
然后,我们仨都不再说话。
到了学校,与妹妹竟然心领神会地避开了关于外婆的所有话题。但那几天,我精神恍惚无心学习,一次又一次,把写有“死亡”和“活着”的两个字条,揉成小团,通过抓阄占卜的方式来安慰慌乱的情绪,可每次小心翼翼捏上来一个,展开都是那冰冷的“死亡”俩字。我的心一次次颤抖,也许父亲在骗我们,外婆她是真的死了。
是的,一九九二年的冬天,我的外婆,永别了我们!
七岁时看到的那个送葬场面,再一次重演。不同的是,这次,披麻戴孝失声痛哭的人群中,竟然是我和我的亲人们。
结束了外婆的葬礼,我的心居然变得平静起来,曾一度的颤栗不安荡然无存。但对死亡又似乎多了一种好奇,我好想知道关于死后的一切,更想知道外婆死后会何去何从?
两年后,从书上读到一个句子“死亡是一座永恒的灯塔,不管你驶向何方,最终都会朝它转向”。哦,原来死亡是生命最后的归途,是一种宿命。我的外婆,你就在天堂永生吧!
三
二零零四年,我至亲至爱的祖母去世。
这个用心疼我爱我,用智慧启蒙我影响我的老人离去,对我的打击超乎异常。
那年的我,已经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知道祖母病重后,我不能再一味地锥心疼痛,还要有理智在身。在她病危的时候我跟单位告了假——我要陪伴她走完最后的生命行程。
祖母临了时,总喊着口渴,她靠在我的父亲怀里,气若游丝……我用小汤匙一点一点喂她喝水,但无论怎样努力也喂不进一点点,直到她痛苦地停止呼吸,又安详地闭上眼睛……
我舍不得失去她。
为她净身时,我拿着柔和的新毛巾,小心翼翼,一遍一遍地擦拭。为她穿衣时,我搂着她温软的身子,像搂着一个熟睡的孩子,一件一件,把她打扮得雍容华贵美丽。一切处理完毕,又将头埋进她宽厚的胸膛,用如注的泪水释放着郁结的哀恸。
祖母离世后很久一段时间,我没能从悲伤的阴影中走出来。白天呆呆地想她,夜晚发疯地梦她,很多梦中的场景都是不变的重复——她大限将至,我们围在身旁,一声一声地呼唤……
祖母是带着口渴的痛苦离开尘世的,每每想到这儿,我都非常懊悔自己的蠢笨,倘若当初能想出法子让她喝进一口水,是否会出现奇迹呢?
然而生命不会重来,死亡定格了记忆,死亡凝固了时间,死亡使最后的东西——思念和缺憾,变成了永恒的怅然。
想念祖母的时候,我会抬头凝望,蒙蒙的天穹凄凉,霰雪鸟声声悲鸣……朦胧中看到她的面容浮现在苍茫的云海之中,我流着眼泪,傻傻地笑了。
也许生死会有轮回,我开始相信生命永恒,懂得敬畏死亡,希望在未来的世界里,与亲爱的人再度相逢。
四
外婆和祖母,两位慈祥可亲的老人,从宇宙中来,又回到宇宙中去。她们在告别这个温暖可爱的世界的时候,是恋恋不舍,还是安然从容呢?死亡,只是一瞬,但那一瞬间,究竟是怎样一个艰难复杂的过程?
为此,我用亲身经历过一场死亡,极不情愿地体验了死亡的恐惧。
那是一次意外的煤气中毒。
那年的一个夜晚,屋子里只有我跟妹妹睡着。半夜,感觉胸口被万重大山压过来一样,窒息得近乎要死掉,我就声声不停地喊:“晓芳拉灯……”。可是,无论我怎样呼喊,她就是没有丝毫反应,我继续疯狂地喊:“晓芳拉灯……”也许是我声嘶力竭的呼叫声惊动了隔壁,半死不活的我听到了“咚咚”的敲门声,那声音越来越响,似乎是救命的天神要把整栋楼房震塌,趋使我拼尽全力下床开了门。
开门看到,我的妹妹昏迷不醒,她跪趴在拉灯线旁边的地板上。她死了?!
瞬间,我也死了……
也许是煤气中毒致使我生命的元气透支,也许是妹妹倒地的姿势让我的精神受到空前的刺激和摧残。
死了的我,面前是一个大大的黑洞,我在洞中无助地爬呀爬呀,一边爬一边喊,救救妹妹!救救妹妹!但我既喊不出声音,也看不到出口……依稀黑洞的尽头就是阎王爷的审判案几,正等着我去签字报到,但“救救妹妹”是我在红尘最后未了的心愿。
我继续爬,继续喊……在悲愤跋涉中似乎看到一些人影晃动,我赶紧抓住机会,让他们快去救妹妹!许久,终于有一个人回应了我,“好,好,好,马上救!”听到这,我好像在掉进万丈深渊前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绳索,在摇摆晃动中发现黑洞中竟然有一束光,借着这束光,我能清楚地喊出——救救妹妹!
我活过来了。
活过来的我,却成了一个“疯子”。我忘记了惯常的地道河南话,用极度标准的普通话叽里呱啦地一直说,乱七八糟,啰里啰嗦……好大一阵,头一低,竟然发现妹妹正端着一盆水,帮我擦洗吐到身上的秽物。
啊,妹妹她没有死!
倏忽,我眼前一亮,浑浊的神智瞬间恢复了正常。
……
我死亡的经历里有黑洞,黑洞是魂魄离散的通道吗?
后来我知道了,之前我在濒死的幻觉中,黑洞里晃动的那些人影,是和我们同院的邻居,他们拨打了120,但120不及时,最终还是我顽强不屈的青春生命完成了自己的救赎。
五
我的经历告诉我,祖母、外婆、以及所有离世的人,他们在与人间告别的时候,是极度眷恋又经过拼命挣扎的。但,他们没有我幸运,我在死亡的路上走了一半,就义愤填膺地返回来了——凭什么让我死!而他们,一个一个都非常绝望地走向了黑洞的尽头,那里有宿命的灯塔。
是死的黑暗,衬托出了生的明艳。
由此,我深深懂得,活着的我们,应该珍惜所有活着的机会。
宇宙在万物空间给人类提供了生命家园,我们的人生,就应该播撒美好与善良,我们的生命因此也散发了暖的光。
现在的我,随着年龄增长,听多了,也看多了世间的不幸。那些英年早逝的,意外身死的,突然之间猝亡的,更是屡见不鲜。再加上瘟疫战乱天灾,我们的同类不断地倒在死亡的路上。
生命真的很脆弱,我们真的很可怜。对生命的热爱和敬畏,应该成为每个人不变的执着与恪守。
近日,与挚友也偶尔谈到死亡,他有一些生命哲学的看法,很多与生死有关的觉悟让我感佩。我也由此懂得了,死亡是造物主对地球生命的一种自然、普遍、真挚的安排——没有死就没有生!生,就像夏花一样绚烂;死,恰如秋叶一般静美。
诠释了生的意义,才能洒脱地直视死亡。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进了另一种生命的时间……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