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廖清风骂人了！要不是我跑得快，他还想动手打我！
　　 这个消息瞬间被罗山蛮传遍了整个杉崖坪村。一个局长辱骂、殴打结对帮扶的贫困户，这背后的隐情让乡亲们的想象力得到极大的释放和发挥，对为官不仁的谴责，对弱势群体的声援，一时间，村子的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热议局长骂人的乡亲，各种各样的传言版本把廖清风和罗山蛮推上风口浪尖！
　　 那一年，泉阳县出台结对扶贫的政策，一个县处级干部结对帮扶五户贫困户，一个正科级干部结对帮扶三户贫困户，一个股级干部结和普通党员帮扶一户贫困户，刚刚提拔为县农牧局局长廖清风结对帮扶的是杉崖坪村罗山泰、罗山蛮和石朝荣。罗山泰和罗山蛮是一对堂兄弟，这对兄弟是全县贫困户中的特困户，用当地老百姓最通用的一句话来说，穷得只有儿女和婆娘。
　　 县农牧局局长结对帮扶罗山蛮后，着实让乡亲们眼红了好一阵。农牧局本来就是和农民打交道最多、最直接的单位，老百姓要养点家畜，种点果树，发展什么产业之类的，都离不开农牧局的扶持资助。在乡亲们心目中，农牧局长的地位比县长更高，两者之间有了县官和现管的差异。罗山蛮和农牧局局长结成帮扶对子，随便要搞什么产业都有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可廖清风帮扶罗山蛮才一年多的时间，就爆出局长痛骂结对帮扶户的消息，这着实让乡亲们兴奋了好一阵，随着谣言铺天盖地而起，他们平淡、枯燥的日子也有了无限乐趣。
　　 而现在，罗山蛮最想找到的倾诉对象是赵秃子。
　　 在杉崖坪村，说起赵秃子名头可是比雷公还要响亮。赵秃子还在念初中时，因为三天两头和人打架，被学校开除。还不到十八岁，赵秃子就跑到广州打工，打工期间，因为抢劫和强奸未遂被逮进去蹲了十几年大牢。刑满释放后，赵秃子回到村里，东游西逛地晃了几年，最后在家里开了间麻将馆，整日把村里那帮游手好闲的青年聚在一起赌博，搞得那帮赌徒不是举债外逃，就是离婚，全村人一提起赵秃子都恨得牙痒痒。
　　 罗山蛮原本和赵秃子也走得不近，一个穷得叮当响的特困户，赵秃子自然不会放在眼里。直到廖清风和罗山蛮结成对子后，罗山蛮发现，赵秃子对自己一下亲近起来，而长期遭人白眼的罗山蛮也很乐意接受这份友谊，一来二去的，两人成了死党！
　　 “他是政府派来帮扶我的，他不帮就算了，咋能骂人呢？”
　　 罗山蛮说起这事的时候，一脸委屈，他眼巴巴看着赵秃子，噘着一张嘴，就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在恳求大人为他出头做主。尽管罗山蛮也明白，即使自己不做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赵秃子一样会从舆论给予自己支持，为自己伸张正义，但这些还远远不够，只有摆出受尽欺凌的弱者姿态才有可能为自己争取到更大程度的支持。
　　 看到罗山蛮的神情，赵秃子意识到，自己必须有所表示才对得起罗山蛮此行的目的，才对得起他们非同寻常的友谊，任何一点懈怠和漠视都会影响到他们的交情，并让乡亲们对他们友谊的含金量产生质疑，他问：“他是咋骂你的？”
　　 罗山蛮说：“他骂我，你他妈的就是个不要脸的无赖！”
　　 “我和你咋说的？这些当官的没一个是好东西，啥子鸡巴结对帮扶，都是做给大家看的，都是哄鬼的，这事千万不能就这么算了！”赵秃子愤愤不平地说。
　　 赵秃子义正词严的声讨和谴责博得罗山蛮的好感，这同仇敌忾的气势让罗山蛮感到欣慰并从中得到鼓舞，罗山蛮递了根烟给赵秃子。赵秃子点燃烟，说：“就算你再穷，也不能随便给人骂，不能让这些当官的想怎么踩就怎么踩，到信访局告他个杂种！”
　　 这话让罗山蛮踌躇起来，赵秃子说：“你要是怕，我和你一起去！”
　　 赵秃子的话像一记出征前的战鼓，罗山蛮顿时变得精神抖擞，那一刻他决定，去上访！
　　 第二天一早，罗山蛮刚走到院子中，被他媳妇徐桂华拦住去路。徐桂华双手背在身后，冷冰冰盯着罗山蛮，问：“你要去哪儿？”
　　 罗山蛮不理会媳妇，一闪身，准备从媳妇身边跨过。徐桂华再一次挡在罗山蛮面前，说：“听说，你要去上访？”
　　 罗山蛮说：“他一个局长，随便骂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难道不该去上访？”
　　 徐桂华双手从背后伸出来，罗山蛮这才看到，媳妇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徐桂华对着罗山蛮的天灵盖一刀劈下来，骂道：“你这个天打雷劈的畜生，猪狗都晓得报恩，你个龟孙连猪狗不如，老娘今天一刀劈死你，免得你个千刀万剐的到处害人！”
　　 罗山蛮连连后退，避开当头一刀，转身就跑。徐桂华拎着菜刀在背后穷追不舍，一边追，一边破口大骂：“你有种的别跑，老娘今天非剁了你龟孙不可！”
　　 徐桂华追了几步便跌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罗山蛮跑得没了踪影，她盘膝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老天呀！我前辈子是造了哪样孽？这辈子摊上这么个狼心狗肺的老公？老天爷，你给我开开眼，劈死那禽兽不如的杂种，我徐桂华在这里给你磕头了！”
　　 徐桂华说完，跪在地上，一个劲地叩头。哭闹了一阵子，徐桂华突然想到什么，赶紧掏出手机，拨通罗山泰的电话，说：“哥，我家那个杀千刀的去县信访局了，说是要去告廖局长，你快拦住他！”
　　 挂了电话，徐桂华又拨通大儿子罗泾川的电话，电话刚接通，徐桂华便哭喊着：“儿呀！你快回来吧，你爸他疯了！”
　　 徐桂华坐在地上，凄凄婉婉地哭起来！她不清楚短短一年间，老公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唯一清楚的是，自从廖清风帮自己一家开始，老公彻底变了。
　　 在杉崖坪村，罗山蛮一家是乡亲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罗山蛮和媳妇徐桂华结婚十年后被查出患有肾结核，动手术摘除一颗肾，此后需长期服用药物控制肾摘除后引发的系列综合症。罗山蛮无法从事重体力劳动，即便是挑一担粪都显得力不从心，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靠徐桂华一手操持。
　　 徐桂华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在读小学三年级时遭遇一场不幸，失去右腿。那天，徐桂华放学回来，横穿铁路返回村里，被一辆疾驰而来的火车将右腿轧得粉碎，从此只得以义肢代步。这个缺了一条腿的女人，成了罗家的顶梁柱。
　　 罗山蛮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罗泾川刚考入市里的师范学院，小儿子罗泾堂在念初中，夫妻俩都无法外出务工，一家人的开销就眼巴巴看着那三亩地种的庄稼，全家一年累到头还是穷得叮当响，罗家成为当地远近闻名的低保户。
　　 因为穷，罗山蛮夫妻俩经常在乡亲们面前直不起腰，说起话来总感觉底气不足，就好像自己在整个村子是被边缘化的异类。也是有了这种被边缘化的危机感，使得他们夫妻俩又倍加想尽快融入乡亲们之中。夫妻俩在田间地里碰到乡亲们，都会亲热地打声招呼，脸上露出和气的笑意。这笑意中缺乏自信，缺乏平等，就有了一股子献媚的谄意，遇到朴实厚道的乡亲们还好，要是遇到一些嫌贫爱富的势利乡邻，这献媚的谄笑就成为他们奚落罗山蛮夫妻俩的资本。他们白了罗山蛮夫妻一眼，没好气地应着：
　　 “笑啥子，又捡到银子了？”
　　 “你倒是不笑还好点，你一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
　　 遇到村里谁家有婚丧嫁娶的红白事，罗山蛮夫妻俩早早就跑去帮忙，砌灶头，搭篷布，洗菜、炒菜、洗碗，夫妻俩忙里忙外地四处张罗。等酒足饭饱、客人都散去了，夫妻俩也不和帮忙客同桌吃饭，拿着大碗盛满饭，饭上盖点菜，蹲在灶头边，将饭扒得“呼哧”作响。
　　 后来，情形不同了。罗山蛮成了县农牧局局长结对帮扶的亲戚。这攀龙附凤的感觉让罗山蛮腰杆无形中硬了几分，对于一群依赖土地刨土生金、发家致富的农民来说，罗山蛮和廖清风结对无疑具备很多资源优势，这优势让乡亲们羡慕，也让罗山蛮无由的亢奋。
　　 罗山蛮的亢奋不无道理，廖清风和他结对帮扶后，罗家的生活，确确实实发生了变化。
　　
　　 二
　　 二〇一六年，廖清风迎来两件大事，一是他被提拔为县农牧局局长，二是他结对帮扶了三户穷亲戚。
　　 腊月二十六，年味的喜庆弥散在泉阳县上空，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火药刺鼻的气味，大街上随处可见爆竹炸裂后的碎纸屑。廖清风站在阳台上俯瞰着大街，几个穿着羽绒服的孩子站在街边，用手里燃着的香点燃鞭炮，扔在大街上，爆竹清脆的炸裂声中扬起一股淡淡的青烟，惹得那帮孩子发出一阵阵欢快的长笑。远处的楼层间，烟花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破空而出，在夜空里开出一大片璀璨的火花，转瞬又消失在漆黑一团的深不见底的夜色中。那一闪即逝的灼灼光华并没有带给廖清风丝毫的兴奋，相反让他感到一种无由的失落，就像在史书中消失的玛雅文明，从鼎盛辉煌到瞬间人间蒸发，没有过程，没有经历，一下就在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年关将近，廖清风琢磨着，该去看看结对帮扶的穷亲戚了。
　　 对于贫困的滋味，廖清风深有体会。廖清风出身在泉阳县一个偏僻的小乡村，他的父亲不光是村里种庄稼的一把好手，也是方圆百里小有名气的铁匠，打铁的技术远近闻名。一到农闲时节，父亲就待在院中一侧的木棚里打铁。在廖清风印象中，父亲身上永远罩着一件黑色的皮裙，两块胸肌间的沟壑里长着一绺浓郁的胸毛，父亲抡着铁锤的手臂上青筋毕露，铁锤敲打在烧红的铁块上，父亲两个鼻孔中会喷出一股沉重的浑浊的气息。大约是离火炉太近的原因，父亲身上的汗似乎从来没有干过，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油腻腻的光泽，透过汗光，廖清风可以看到父亲在反复捶打铁块时身上扭曲变异的肌肉线条，那张弛有度、扭曲又拉伸的肌肉线条，让廖清风感到一阵阵揪心的痛。
　　 每到赶集天，父亲把打好的锄头、镰刀、铁铲等拿到集市上卖。回来时，父亲会给廖清风四兄妹带回很多好东西：塑料发箍、大白兔奶糖、作业本……
　　 廖清风至今也忘不了从父亲掌心拿起大白兔奶糖的情形，父亲的手掌粗糙、宽厚，掌心交错布满开裂的口子，指甲里塞着一层黑黑的淤泥。但这些丝毫影响不了廖清风的心情，他剥开糖纸，大白兔奶糖中缀着花生，嚼在嘴里，黏糯回香。只有在这时，廖清风才可以享受到短暂的幸福。
　　 廖清风十岁那年母亲去世，肺癌晚期。
　　 从廖清风记事以来，母亲常年咳嗽不止，在土里干活，上个小山坡都让母亲又喘又咳。父亲见情形不对，几次要带母亲去县里的医院检查，每次都是刚走到镇上，母亲便跑到镇上的药店去买些甘草片、罗汉果、琵琶止咳膏就拽着父亲回家。母亲的情形越来越糟，到后来咳出了血，父亲带母亲到县城的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肺癌晚期。医生说，要是早点来，可能还有救。
　　 母亲去世后，廖清风没有看到父亲掉过一滴眼泪。农忙时节，父亲躬身在田地里耕种，农闲时节，父亲更加卖力地打铁。父亲抡动的铁锤在他身侧画出一道弧线，重重砸在烧红的铁块上，火星四溅中，父亲挥动铁锤的频率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猛，直到烧红的铁块锤炼成型，父亲把铁块伸入装满清水的铁桶中，一团水雾喷涌而起，水雾缭绕中，廖清风依稀看到，父亲早已泪如泉涌。
　　 关于母亲的死，父亲只是在喝醉酒后和廖清风提过几次，父亲说，都怪自己没本事，要是能多挣点钱，早点带母亲去看病，母亲可能还有救。
　　 廖清风没有料到，医生当年安慰父亲的一句话，又或者，那句话只是医生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开脱之词，竟然会成为父亲心里一辈子都没有解开的疙瘩。直到父亲去世，他都没有能走出那片阴影。
　　 罗山蛮面对突如其来的廖清风，显得有些局促不安。闲扯了几句，廖清风和罗山蛮夫妻说起产业发展的规划。杉崖坪村海拔低，气候温润，适合水果生长。这里盛产的脆红桃是全省有名的精品水果。每年一到桃子成熟的时候，来自省、市、县的水果贩子开着车到村里来收，供不应求。
　　 罗山蛮家原有三亩多田地，罗山蛮父母年事已高，无力耕种田地，他父母把自己的三亩多田地都给了罗山蛮。廖清风说：“你家虽说有七亩多田地，可光种庄稼，日子好不起来，有没有想过种脆红桃？”
　　 罗山蛮怔怔，问：“那得投多少钱？”
　　 廖清风说：“你们不用投钱，果苗、农药、化肥都由农牧局提供，我们还会派技术人员教你们咋种，你们只要负责管理好就行了！”
　　 徐桂华支支吾吾说：“可……可脆红桃要三年才挂果，我们还要等三年才有收效，那我们这三年可咋过？”
　　 廖清风说：“我都想好了，你们可以搞林下套种，在桃林里套种蔬菜，一年可以种两到三季，种蔬菜的全部开销都由农牧局提供，零投资，见效快。还有，我已经和县里的职业技术学院对接好了，你们种的蔬菜由学院食堂定点回收，你们也不用为销路发愁！”
　　 廖清风拉开皮包，从钱夹子中抽出八百元钱，说：“这钱你拿着，先过个年，开了春就种桃子。”
　　 出了罗家，廖清风开着那辆军绿色的“猎豹”越野车，赶往石朝荣家。
　　 一想到石朝荣，廖清风心里就蒙上一层阴影。石朝荣是村里远近闻名的酒鬼，他似乎永远窝着一肚子撒不完的气，经常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酒就打老婆和两个儿子出气。石朝荣的老婆忍无可忍，和石朝荣离婚后音信全无。石朝荣的两个高中还没毕业的儿子就跑到广州打工，家里就剩下石朝荣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