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工地门口的那条街，早晨就成了早市。当地人在这里卖些黄瓜、西红柿之类的蔬菜，偶尔也会卖猪肉、活鸡，要是碰见个卖鱼的，就跟过年一样。想要改善生活呢，就得跑出几十里地之外。只不过工作繁忙，没机会“放风”，于是，生活在离你五百里之外的我，就权当减肥了。
　　 我没打算过跟你说起这些，男人若不经历一些东西，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走过人生？就像老虎如果不跟恶兽搏斗，怎么能成为森林之王？况且这点小事还算不上什么经历，只不过生活一点佐料罢了。而现在决定开口，是因为那个站在路边卖鸡蛋的老头。那个佝偻着背，消瘦憔悴的老头，那个拿起秤杆手就会发抖的老头，那个眼里有翳障，艰难生存的老头。只要有他在，大家都自觉地先去照顾他的生意。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卖完鸡蛋回家，因为总是急着去上班，只能用目光迎接他的到来：偌大年纪，骑一辆三轮车，缓缓而来，然后在固定的地方停好，慢慢展开摊位，慢慢摆好物件，唯恐哪一个动作太快了，会出现闪失……
　　 他有儿女，却不能相处，而老伴早就去世了。于是养的一百多只鸡，就成了他的儿女，他的老伴。他侍候它们，它们让他理直气壮地活在人世，支持他等待最后日子的到来……
　　 隔壁有对新人，经常手牵手，说说笑笑地进进出出。一块买水果，洗衣服、逗小狗。于是每次羡慕过后就忍不住心有不甘，腹诽那个打电话都急急忙忙收线的家伙，腹诽她让我在人生盛年只能做寂寞的羔羊，孤独的野兽。只能一个人看归巢的鸟儿双栖双宿，而自己却只有一个被月亮模糊了的影子。
　　 不过这个早晨，当我从市场买菜回来，忽然有一丝庆幸，有了其他的想法。
　　 佛说“怨憎会，爱别离”，意思是说，越是相爱的人离别，就越是不可避免。也许我们此刻的分离，正是因为爱得太浓吧，那么，不妨现在就让我们将这杯离别的苦酒豪饮个痛快，只要能换来白发苍苍时，互相搀扶、相濡以沫就行。期冀那时候的两情相悦，只有醇厚没有狂热，只有依恋没有伤害。这样，我们就可以自自然然地走完后面的日子。因为这一刻的我，忽然觉得，当我垂垂老矣，被生存折磨的时候，只怕没有这位老者独自活下去的勇气，怕没有了你，童年的趣事，青年的困惑，壮年的经历，老来一生的感悟，都不知道该对谁说起——我一直没有把最好笑的笑话，最曲折的故事，最美好的传说说给你听，就是怕到那个时候，换不来你睁大眼睛，张大嘴巴，惊讶好奇的样子，就是怕你会厌倦天天在一起的时候，厌恶那个曾将生命许给壮志的男人，会流着口水，喘着粗气，步履蹒跚的样子……
　　 你看太阳在中午的时候热力四射，孤独的照耀着大地，而一旦偏西，就有云彩和星星陪在它身边。到那时候，你以为我还会羡慕太阳的热烈吗？不，我只会喜欢云霞旁边那颗不起眼的星星。而你也不要像现在这样，牵挂着儿女却在不经意把我冷落。到那时候，他们正一心一意的挥霍人生，只有我们才心意相通，知道珍惜生命每一个不起眼的细节。
　　
　　 二
　　 晚上读书读到杜甫的《新婚别》，不禁发笑，那个傻囡囡哟，为什么要洗去红妆，难道不怕丈夫梦不到她俏丽的样子？
　　 不过，我也是喜欢你素面朝天的样子，那条牛仔裤还是去年我们一起买的吧，那件上衣，还是我相中的花色。还喜欢你穿那件浅绿色的连衣裙，露出俏生生、粉藕一样的胳膊，戴一条细细的项链，然后盘起精致的头髻。又喜欢你打理那株新栽葡萄秧苗时的专注，那份柔情，让人觉得踏实、安宁。你那沐浴过朝霞的美丽，若不是我深情的目光，天下间哪有空间可以容纳？那么，亲爱的，怎样的执手，才不辜负这一生的两情相许？
　　 还记得那次吗？一碗烧肉，一盘豆腐，一杯啤酒，我口水直流、心满意足的样子？你笑我是食肉动物，只要有点肉吃就会忘乎所以。难道你忘了这人生的盛宴还有你的温柔？还有你款款的深情？若没有女人，天下哪座房屋可以是家的样子？
　　 这一次，我们又分开多少日子了？你习惯问我，我习惯说不清楚，你就埋怨。傻囡囡，我怎么能数得清楚？白天忙得不可开交，晚上星星不肯睡去，于是我经常被日子搅得头晕脑胀，连周一、周末都分不清楚。何况银河明晃晃挂在天际，那缓缓移动的北斗，那绕在月亮身边的云湖，被秋风一吹，又该是人间多少岁月？我教我如何辨别？
　　 这一刻，下弦月无精打采的挂在天上，星星也隐藏起光辉，万事万物仿佛都已经沉睡过去。忽然，窗外有沉闷的声音传来，不是雷声，不是马达的轰鸣，也不是蹑足于山中的猛兽在窗外游荡，而像是来自非人间，来自一直蛊惑着人们心智的异境的声响。人类已经占据了这个星球的大部分地盘，四处奔跑的汽车，无所不至的金钱，蓝天翱翔的飞机，还有彻夜不眠的霓虹灯，都是人类飞扬跋扈的印记。异域只剩下这最后一缕缝隙了吧，它只留给有心人。而这声音，是否只是给我一个人听？是否蕴含着别样的意义？
　　 这一刻，五百里地之外的你呢？是否也没有沉沉入睡？是否也听到了造化的声音？忽然有想给你打个电话的冲动，想听一听你的呼吸，这样，我就可以把心放宽；想通过银线唱那首给你唱过无数遍的歌曲，那首只有你能听到，连月亮里的嫦娥几次都侧耳，却不能如愿听到的歌曲。一定要小心啊，听到之后就埋进心里，千万不要让夜游的神灵听到，那样，就不再只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哦，我的姑娘，如今你在五百里之外，每天通过电话说一些你好、晚安的客套，我也同样说着这样的话，可是这些句子怎么能表达出我思恋的万一？又该如何表达出我的牵挂，而不会让你恃宠生骄、沾沾自喜？因为你一旦学会了顽皮，我又怎么舍得责罚你？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三
　　 伏热到了立秋时节，就被称为秋老虎了。大约是指这时候的暑热，像老虎一样有出有没，不像夏天那样热个没完。家乡的人称这段日子叫做枣核子天，中午炎热，早晚凉爽，不正是个圆鼓鼓的枣核吗？有时候觉得节气这个东西真的很神奇，就说立秋吧，也不见风狂雨骤，乾坤变色，可是晚上自然就凉下来，就说惊蛰吧，也不见得能听到春雷阵阵，可是那些青蛙、刺猬一个劲儿的从洞里往外钻。
　　 不过那是在山东，在这儿好像不起作用，前天立秋，晚上一点不见凉爽的迹象，昨天早晨，气温更比夏天还高，一出门就像又额外披上一件湿漉漉的棉袄，走不多远就觉得气短。还有雾气，经常让天空灰蒙蒙的，一直到来年的春天，都是这里的常客。
　　 这阵子，我一直想再次拜访那个被戴胜鸟占领的村庄，那条个只剩下落叶、荒草，却很少有人经过的村庄。人们自管去阳关大道、店铺通衢祈求金钱的眷顾，而把幽静、恬美冷落在一边。连趋炎附势的麻雀都很少落脚，除了戴胜，已经没有多少生灵。可是我却一直没有找到可以一起散步的人。现在的人们，更愿意呆在有空调的房间里感叹光阴易逝，岁月无情，却不愿在辽阔的天地里找回自己。只有我还是自然的儿子，还把汗流浃背当作一种乐趣。
　　 于是，就在一天当中紫外线最强，温度最高的时候，我又拜访了那个被戴胜占领的村子，去寻找天然的自己。
　　 太阳躲进了云层，云彩掺合着雾气，仿佛就压在最高的那棵杨树的树梢上。闷热、潮湿，反倒比有太阳的时候让人更加难耐。虽然酷热难当，可是因为抛开了恼人的工作，反而可以一心一意地想你。想你这一刻是在办公室，还是在路上？是在翻书，还是与别人聊天？我都不知道，只管一心一意地想你。相距五百里远啊，当你需要一个鼓励的眼神，我没法给你；当你需要挪动家具，我却帮不上手，当你为生活焦虑，却不能搂你在怀里，共同承担……
　　 昨天一起吃饭，老杨说：“来到这儿，是我第一次跟老婆孩子分开这么长时间，刚开始的时候，我难受的晚上都睡不好觉，现在过了半年多，感觉好一些了，不过有时候还是不行，有时候真怀疑撇家舍业，为俩糟钱四处奔波的意义。”
　　 我从来不知道男人也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儿女情长。忽然就想起苏东坡在《邵茂诚诗集叙》中的那句话：天人之相值既难，而人又自贼如此，虽欲不困，得乎？
　　 那么我呢？现在是得是失？是困顿还是解脱。我一个人走在路上，身体的水分都要蒸干了，却有一份宁静。因为只有这个时候想起你，我才是有节制地，不会像老杨那样近于痴狂、不能自拔。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美人为何要含泪而恨？诗仙李白，为何不去放浪山水，而把女人的眼泪收进诗卷？
　　 就算天气再炎热，我也期待你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