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其名，柳儿生就一副清清秀秀、柔柔弱弱的模样，像是从唐诗宋词里轻盈走出的婉约女子，让人惊叹之余顿生一种怜惜之情。
　　 柳儿的老公周志远也是由惊叹开始，如今却怎么也难生怜惜之心。他斜视着身体发福微腆着小肚像怀了三个月身孕的柳儿，猛地将半截烟头拧灭在烟灰缸里，跳下床，穿上外套。
　　 “这么晚了，还要出去？”柳儿陪着笑脸低声说。见老公立着不动，以为他回转心意，便壮着胆去拉他的衣袖，却不料被周志远狠狠甩了一记耳光。柳儿眼冒金星，后退了两步摔倒在床上。
　　 “老子的事，你以后少管。在家看好你儿子，他要是少了一根寒毛，老子立马踹你出门，你信不信？”
　　 柳儿捂住火辣辣的半边脸，含着泪，不点头也不摇头。周志远哼了一声，走到镜前去理乌黑的短发，当他的手触到左颊时似乎想起什么，痴了一下，脸上露出一抹恍惚而又迷人的笑。
　　 这抹笑柳儿是那么熟悉，直到周志远离家而去，她还沉浸在笑意里难以清醒。
　　
　　 结婚前，周志远在柳儿的众多追求者中并不是条件最好的一个，相反家境有些困难，这一点也是柳儿父母极力反对这桩婚事的主要原因。柳儿起初也拿不定主意，直到有一次柳儿痴呆的奶奶忽然间病发昏厥，是周志远第一个跳出来，背起来不及换洗一身屎尿的奶奶跑到医院。
　　 周志远救了奶奶的命，便是柳儿一家的恩人。晚上，父母守着医院，让周志远送柳儿回家。周志远细心周到，先带她去街上吃了点饭菜。柳儿心中悲伤，也少抿了些许酒。那辣辣的液体流经喉咙时，呛得她一阵猛咳，泪水也落了下来。周志远疼惜地拍着她颤动的背，让她不要再喝了。柳儿止住咳，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出生没几天的柳儿便是由奶奶喂着奶粉，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柳儿对奶奶的感情远在父母之上，可是没等她有机会回报，奶奶已在病痛的折磨下迅速老去，甚至认不出她最心爱的孙女。柳儿闭上眼睛，又饮了一杯。酒精在她的胃中越聚越浓，燃起一团火焰，让她胃部一阵痉挛疼痛，昏沉的头渐忘了奶奶慈爱憔悴的面容。
　　 周志远扶柳儿回家，帮她脱去鞋，在解她衣扣的时候，她感觉他宽大的手猛然一抖。柳儿抬起醉若桃花的脸，望见他定定的目光，以及那有些恍惚却迷人的笑。她不能全部读懂恍惚的含义，但却能够完全感受其中的力量。她的身体一阵酥软，思绪飘忽不定，似乎想抓住什么又仿佛要逃避什么。她娇喘吁吁，与其说挣扎不如说顺从，让自己娇美的身躯彻底包裹在那迷人的笑意里，一如垂着眼帘儿羞答答的甜蜜花蕊。
　　
　　 捂着脸坐在床上的柳儿忽然站起身，她快步走到镜前去抚摸那久违的笑容。在她手指触碰冰冷的那一刹，周志远的身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看清自己面前只是一面镜子，镜子里是她印着五指红肿惨然的脸。柳儿记不清这是周志远第几次打她了，她轻轻摸着渗血的指痕，泪水又慢慢滑落下来。以前周志远是不舍得对她动粗的，甚至连洗衣拖地这些稍重的家务也不让她染指。周志远娶她是为了更好地疼爱她照顾她，柳儿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他甜蜜的承诺中，直到周志远开超市的那一年。第一家超市是租赁的店面，铺底金全是柳儿娘家给的。为了女儿生活得更好，也为了满足女婿的奋斗愿望，老俩口掏出了全部积蓄，结果女婿是富起来了，五年的功夫开了三个大型超市，成了小城屈指可数的人物。但是女儿随着女婿钱包的鼓胀日子越发凄惨起来，成了失去自由没有权利的阶下囚。老俩口开始还能说两句，后来周志远全当耳边风，惹急了便恶言相向，恨不能拳脚过来，气得倔强体弱的柳儿父亲当场病发身亡。柳儿的母亲伤透了心，去了远方的长女家安度晚年。小女儿既然铁了心要生是周家人，那就死是周家鬼吧。她实在是老了，管不了下辈人的事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随她去吧。
　　 柳儿不会和周志远离婚，离了婚，儿子可怎么办？周志远再坏对儿子却是真好，她柳儿还要奢望什么呢？为了儿子柳儿忍气吞气，尽量去用自己的柔情和体贴去感化老公，周志远却变本加厉，在外面呼来喝去，在家则是拳打脚踢让她受尽凌辱。这一切柳儿都能忍，她只是不能容忍老公明目张胆地带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回家过夜。每当在门外听到那淫荡可耻的浪声浪语，她就想到离婚想到了死。可是这两样她都不能做到。她怎么能够抛下乖巧可怜的孩子，他只有八岁啊，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不能让他幼小的心灵承受失去母爱的致命打击。如果离婚，如果有一笔钱，她愿意带儿子远走他乡，给儿子另一种健康全新的生活，可是周志远把儿子和钱看得同样重要，她休想从他身边带走任何一样。柳儿无计可施，也曾想过撕破脸去法院上诉要求离婚，结果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法院判给她一部分财产，没有儿子她要钱又有何用？周志远威胁过她，法院把儿子判给他的那一天也就是儿子出国读书之时，她这辈子也休想再见儿子一面。
　　 柳儿知道周志远说的出做的到，她无可奈何，只能逆来顺受讨他喜欢。只要她不妨碍他，周志远也不会轻易和她离婚。毕竟她是孩子的亲生母亲，没有哪个女人会像她这般疼爱他的儿子。如果不是顾忌孩子周志远早把她一脚踢开了，柳儿想到这儿不觉心酸，如果没有钱该多好，生活虽然苦些，但日子是甜的，那时周志远满心装的全是他们娘俩，工作之余总是忙着找临活，想方设法也要让他们母子生活得更好些。
　　 没有钱周志远就不会变成今天这般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柳儿又看到镜中周志远挥拳捧她的情景，看到他嘴角那一抹恍惚而又迷人的笑。他一定又是想到哪个野女人了，有钱没有买不到的贱货。柳儿双眉倒竖，面部肌肉微微地抽搐着，圆睁的双眼里似乎要喷出血来。她一拳砸在梳妆台上，转身跑到客厅，抓起包，翻出几百元钱，一古脑地全倒在水晶烟灰缸里。柳儿蹲下身，将下巴搁在茶几上与烟灰缸平视，阴森森地笑了两声。按动打火机点燃了粉红色的百元钞票，火苗迅速窜起，燎得柳儿蜷曲的头发吱吱作响。柳儿慌忙跳起身，像是忽然间梦醒似的，茫然了片刻，才看清烟灰缸里燃着了东西。立即端起旁边的一杯水浇灭了火，捏起尚未燃尽的一角人民币看了又看，似乎觉得此事与自己有关。她站在那里冥思苦想，却怎么也记不起刚才一幕。柳儿甩了甩长发，感觉头痛得似乎要暴裂。她斜倒在沙发上，抱紧脑袋，呻吟着，昏昏然渐入梦乡。
　　
　　 儿子十岁生日那天，周志远又卖掉自己的第二家超市。就这样他还是欠了一屁股的债。钱来的容易去的更容易。上百万的钱在赌桌上也不过是打了个水漂，溅起几点水花，便沉得了无踪影。赌桌上还能理解，彩票上那就更玄了，翻倍投注的3D彩票，一百万砸下去全无声息，就这样神秘消失，连个毁约耍赖的机会也不给你。还好，周志远身边还有一个女人小萱。比他小十来岁，刚刚二十出头。这几年，周志远玩的女人多了，可是偏偏对小萱情有独钟。小萱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多才多艺，每一种场合都处理得当，让志远绝无后顾之忧。这才是志远想要的女人，柳儿那种货色也只配乡巴佬，笨得像头猪。
　　 想到柳儿，周志远拿眼睛往人堆里瞅了瞅。柳儿虽然没有完全恢复初相识的袅娜身姿，也算是减肥成功，有了那份清秀与韵致。柳儿感觉到有人在看她，便微微地转过脸来向这边，刚遇到周志远的目光，脸立刻变了色，慌忙垂下头去，她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什么了，只有在她做错事的时候，周志远才会正眼瞧她一瞧。柳儿双手合十，不安地扭动着纤白的十指。
　　 周志远皱起眉头。这个女人真是蠢到家了，见人除了低头，还会做什么？整天一幅哭丧脸，谁见了谁晦气。周志远将目光移到自己近旁的小萱身上，小萱立刻报以亲昵的笑容，并用膝盖在桌底轻轻地触碰他。周志远柔情顿生，恨不能立刻钻到桌子下抱住那条光滑粉嫩的腿。如果不是儿子执意要让母亲参加他的生日宴会，周志远是绝不会让柳儿跑出来丢他的脸。人缝里，周志远看见儿子可爱的小脸。这孩子越长越像他，白净帅气，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只是他的性格却不像他，跟他也没有一般父子的亲近。这次他死活要和柳儿挤在一起，周志远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孩子，周志远是不会留给柳儿的，以前是舍不得，现在多了一条不放心。他明显感到柳儿身上某些异样的变化，她温顺的性格里忽然添加了一种歇斯底里的成份，这种成份随着日月的推移，暴发的时间越多，间隔的时间也越短。她常常会在这种情绪下做出一些离奇古怪的举止来，让周志远深为骇然。这一切更加快了他的出走计划。不是他心狠，是她柳儿已不配做孩子的母亲，他要卖掉他最后一家规模最大也最有价值的超市，然后携款带儿子和小萱隐居他乡以躲避柳儿及纠缠不清的大小债务。周志远心里打着如意算盘，脸上露出此许诡谲阴险的笑意。藏在人影里，不安地窥探他的柳儿刚好捕捉到这抹笑意，猛然地打了下冷战，似乎预感到更大的不幸将要压倒在她柔弱的双肩上，彻底毁灭她。
　　
　　 从那次生日宴庆结束，柳儿一直在不祥的征兆里焦灼不安，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在暗夜里磨着尖利的牙齿，直到满嘴出血、遍体鳞伤。然而周志远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变着法的折磨她，反而日渐地温和可亲。柳儿先是惊惧惶恐，很快便信以为真。以为她的志远终于幡然悔悟，改过自新。这一两个月是七年来柳儿最幸福的时光，她又可以像以前那样正眼看周志远，和他说些油盐酱醋、家长里短的废话。周志远虽然很少搭腔，但面色祥和，有时还会抬起眼皮漫不经心地扫她一眼。这就么短暂的一瞥，便足以让柳儿心潮起伏，激动万分。为了这一瞥，柳儿在举止穿戴上下过多少功夫。她相信她的志远会再次回到她的身边，她的儿子依旧会有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
　　 柳儿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脸上时不时便露出甜美的笑，惹得路人也含笑回望。三十四岁的柳儿依然秀色出众、光彩照人。只是她自己不觉得，志远也早已忘记罢了。
　　 柳儿从菜市喘吁吁地回来，立刻洗、切、蒸、炒忙活起来。钟敲十二点，柳儿精心做了满桌的菜，跑到镜前拢了拢稍微散乱的长发，再抹上淡淡的口红，在餐厅直等到十二点半还不见老公和儿子的身影。今天一早，周志远破天荒地要上班顺路送儿子上学，并说回来也由他接，让柳儿在家歇着，顺便搞几个可口的小菜，儿子近来似乎瘦了不少。柳儿喜上眉稍，志远果然浪子回头，知道关心儿子和这个家了。可是现在柳儿越想越可疑，当即拨打周志远的手机。
　　 谁知却传来“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的提示，柳儿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冲出家门。学校师生全部放学回家，整个校园空荡荡的。柳儿脸色发青，返身上了计程车来到他们家唯剩下的最后一座超市。超市里的售货员她基本都认识，抓住一个离得最近的女孩的手问她的志远和孩子哪去了。女孩子摇头，说今天没看到老板，听说这座超市两天前就卖给了家俱商李老板，工作人员要进行重新应聘与安排。
　　 “什么，卖了？”柳儿惊得倒退一步，她抬起头，满货架的商品都在她眼前旋转飞舞。“他人呢，他人哪去了？”柳儿的面部肌肉狠狠地抽搐着，她摇着女孩瘦弱的胳膊，仿佛要将她一口吞掉。周围的人见情况不妙，慌忙过来帮那个吓得不知所措的女孩挣脱了柳儿的手掌。柳儿岂肯善罢甘休连抓带咬，像一头穷凶极恶的狼。
　　 “还我儿子，还我儿子！”柳儿嚎叫着，最终还是人单力薄，拚不过身强力壮的保安人员。她眼睁睁地看着女孩远去的身影，扑倒在地上。
　　 “放我儿子回来吧——”柳儿挣扎地爬起来，跪在地上，一个接一个磕头哀求。围观的人先是小声议论，随后便默然无语。柳儿声嘶力竭，晃了两晃，昏倒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柳儿醒来时，见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她混乱的头脑记不清事情的经过，只是一心掂着儿子，赤着双脚跳下床，跑进儿子的卧室。儿子的卧室空无一人，整套楼房空无一人。
　　 柳儿抱着儿子的睡衣，跌跌撞撞抓起电话又去拨打周志远的手机，她多么希望听到熟悉的声音，可是话筒里传来的依然是残酷的停机提示。
　　 柳儿绝望地尖叫一声，摔掉电话披头散发地冲了出去。凄冷的街道上，柳儿惨白着脸，拦住一个又一个匆匆过往的行人，追寻着儿子的下落。夜色四起，秋雨飘洒。柳儿抱着湿淋淋的身子，焦灼滚烫的头脑渐渐冷却下来。她大致记起事情的经过。周志远是带着儿子弃她而去了。这一切都是蓄谋已久，近两个月的和睦相处只是为了争取出售超市的时间，放松她的警惕。
　　 柳儿狠狠地打着自己和老天一起失声痛哭。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她脱光湿透了的衣服疲惫地钻进被中，又一场寒雨于断断续续的梦中下个不停。
　　 周志远携款而逃的事，满城皆知。这天柳儿刚强迫自己咽下一点米粥。虚掩的门外闯进几个男人。其中一个柳儿认识，是与周志远相交多年的地产开发商吴明。柳儿对吴明印象一直不错，觉得他是老公那帮酒肉朋友中少见的有涵养的正人君子。
　　 这一帮人是来讨债的，合计三四百万。吴明因欠的不多，又一向和周志远关系不错，便明里暗里的帮着柳儿，总算是把那帮气势汹汹的讨债人打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