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忆】父亲(散文)
2020无疑是个多事之年,早晨起来,忽然接到好友的微信,诉说她的苦恼:她远在新疆的父亲因病去世了,可是因为新冠疫情,乌鲁木齐尚处在封城、封小区、封户门的防疫措施中,除了工作人员、志愿者,常人是不能出入的,身在广东的她无法回去送别父亲。对此,她既悲伤又无奈。我无法用语言劝慰好友,这种别离之痛、这种无助,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放下手机,我不由想起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离开我们八年多了,父亲走的时候是个乍暖还寒的初春。89岁高龄的父亲走得非常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家人一点也没有防备。那天中午吃饭时父亲还好好的,饭后去上了个厕所,就再没能走回来。母亲在北屋发现父亲去了半天不出来,就喊孙媳妇去找,孙媳妇隔门一看就哭了,父亲坐在大哥为他做的木凳马桶上,身体斜靠着身后的木推车,已经没有了呼吸。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走了,没有给家人增添一点麻烦,也没有留下一句话……我和大姐回去的时候,也仅仅看了一眼父亲冰凉的身体,父亲就被拉走了。
我是少小离家老大也未归,所以对父亲的记忆是少之又少。
父亲很早就离开家乡当了兵,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他虽然没有亲自参加过大的战役,但如果是在城里,他完全算得上是个老革命,可以享受离休待遇了。年轻时的父亲很威严,家里人都怵他,所以基本上没人敢惹他生气。家里六个孩子,只有一个男丁,听姐姐们说,父亲并没有因为我们是女儿家而歧视我们,这在50多年前的胶东农村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父亲年轻时长得高大、英俊,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个字:帅。父亲宽额、方脸,1米8的个头,可惜我家六个子女没有一个接受到这个遗传基因。我见过父亲一张年轻时的照片,梳着背头,微侧着脸,穿着军装,胸前挂了一排各种军功章、纪念章,很是英姿勃发。年迈的父母一直跟着哥嫂一家生活,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向哥哥要了其中一枚渡江作战纪念章作为对父亲永久的怀念。
记得初中毕业那年,我带着5岁的外甥女回家探望父母,看到父亲的衬衫破了,肩背部破了好几个洞,已经无法用线缝补,我找了一大块布,将破的和没破的地方一揽子补了一大块补丁,父亲扛着锄头回家,看着补好的褂子,高兴地直笑,举着袿子一叠声地夸赞:“和新的一样,和新的一样。”
现在想来,那是我为父亲做的唯一一件事。
还记得小时候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我去河里打鱼,那时候家乡不像现在这么干燥,还有大片的水泽,父亲带着宽大的尖斗笠,披一件蓑衣,骑着自行车,驮着我以及鱼网鱼篓,在家乡崎岖不平的土路上迤逦而行。不记得打上来的是什么鱼,也不记得去的什么地方,却记得父亲用力撒网的样子:父亲解下绿色的鱼网,一手抓着鱼网的尾部,一手托着鱼网的中部,抬手猛力一甩,鱼网便像伞一样飘曳的散落在阔大的水面上。这一天,家里便会有鱼吃。
小时候的我很爱哭,一哭就收不住,任谁劝也没用,仗着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行事就有些无理,哭,成了我的武器,屡试不爽。当然也一定为此挨了不少的打,但是小时候是否真的挨过父亲的打以及挨过多少次打已经不记得了,却记得父亲拿着呱哒板(一种槌打麦穗的木制农具)追打我的场景,其时,父亲在生产队的仓库负责给牲口分配饲料,回来的时候,口袋里装了几粒炒熟的黄豆,被我翻到了,我吃完了还想吃。那时候队里配给牲畜的黄豆也是有限的,父亲到哪里再给我找黄豆啊?我却不依,坐在院子里大哭,把准备睡晌午觉的父亲吵烦了,父亲从西屋里冲出来,手里举着比他的脚底板还长的呱哒板朝着我就冲过来了……当然由于母亲和姐姐们的奋力阻挡,奶奶扭着小脚,慌不迭地拉起我,把我背在背上夺门而逃,我才免于一场皮开肉绽。
现在,我再也看不到那个生龙活虎的、抑或是老态龙钟的父亲了,我宁愿看见那个举着呱哒板的父亲站在我的面前,宁愿那个巨大的呱哒板再次轻轻打在我的身上,也不愿去触碰那个冰凉的像章。父亲啊,您能原谅女儿当年的年幼无知吗?
父亲当兵转业时,响应组织号召,随着支援边疆建设的大潮来到新疆,被分配在新疆红旗冶炼厂工作。父亲带着全家在新疆落了户,我的四姐就是在那里出生,她是我们家唯一一个“新疆娃”。几年后,不知什么原因,冶炼厂项目下马,本来,以父亲的资历,是可以留下来由组织重新安排工作,但是由于当时奶奶年事已高,叶落归根的观念很强烈,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给组织添麻烦,父亲带着一家老小又回到了山东老家,唯独留下了已经参加工作的大姐一个人在新疆。从此,遥远的新疆成了母亲一辈子的牵挂,直到我7岁那年,母亲带着我从家乡来到新疆,投奔远在库尔勒工模具厂的大姐一家,我就再也没有回去。从此,母亲的牵挂由一个变成了两个。
从革命军人,到工人,又回到农民,记忆当中父亲好像从未对这段经历有过悔意,从未听他对此抱怨过什么。几十年过去,父亲已经成为了一个地道的老农,岁月压弯了他曾经高大挺拔的身躯,时光的痕迹印满了他曾经宽阔英俊的脸庞。父亲对生活没有过多的苛求,儿孙满堂,家人平安是他最大的满足。
父亲也似乎从未奢望我为他们做点什么,那一年的春节,已经成家的我仅有的一次带着丈夫、女儿回家过年,我看到家里的屋顶年久失修,已经塌了一块,临走时就要给父亲留下500块钱,让他修缮屋顶,父亲却说什么也不要。我硬是把钱塞到他手里,父亲背过身去,留给我一个已经不宽阔了的脊背,我看到苍老的父亲在偷偷地擦着眼泪。
老年的父亲,腿脚不好,懒于动弹,对于家人要他多活动活动的劝导,他自有一套说辞:腿脚不利索,出去活动万一磕倒了,磕了骨头碰了筋的,不合算,会给你们添麻烦,还不如坐着呢。由于活动少,他的双脚双腿常常是浮肿的。还是那次回家,我突然想为父亲洗回脚,谁知我烧好了热水,盆子都端到了他的脚前,他却怎么都不肯让我洗,任我百般诱骗,都不让我碰他的脚,只得作罢。这已然成为我终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操劳一生的父亲就这样走了,父亲走得匆忙,走得安祥,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一丝痛苦,应该说没有什么遗憾让他放不下,所以他走得坦坦荡荡,走得了无牵挂,保持了他生前的威严,愿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里依然这样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