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天的一个上午，秋风像刀呼呼刮过，梧桐树上的黄叶被刮落翻飞。我和母亲，还有孩子小羊，回到老房子里清理一些旧物。
　　 这是一个座落在山坳里的老旧国家企业，工作的人大多数来自全国各地。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吃过上海的金帝巧克力，听过广东人曲曲折折的方言。
　　 我家楼下住的老太太是江苏人。她炒菜不放花椒大香之类的重口味调料，只放一点生姜，然后是很多酱油和盐，每一样菜吃起来都很咸。后来，我有机会到南方去，在那里每顿饭都有花样翻新的霉干菜，巨咸但佐饭极好，仿佛旧相识一样。我们和江苏老太太楼上楼下住的那些年，老太太秋季的时候喜欢做辣椒酱，食材有剥去红衣的花生米、黄豆、白芝麻、豆豉、鲜姜等，她将新鲜红椒洗净沥干水份，然后把所有的食材统统用菜刀剁成颗粒，锅中放油加热，将颗粒状的食材一起用大火翻炒，加适量的盐，炒到香味四溢，停火放凉装瓶，拌面条，或是夹馍都是极好的，吃后令人口有余香。在满屋辛辣的香气里，我们夹一筷子辣椒酱，“啧啧”称赞她是“阿香婆”，可以申请专利了。只是每年剥那花生米的红衣，让我和弟弟两人不胜其烦，剥久了手指头都被水泡成一粒粒大花生。
　　 我在旧纸堆里翻翻拣拣，小羊时不时伺机抢走一张带音乐的卡片或是小小的毛绒玩具，央求我送给他，摸摸孩子的小脑袋，叹口气，曾经以为不会忘记的人，不会忘记的事，以为能够天长地久的一枝一叶，竟然这么快就化作了尘埃，散在了秋天的长风里。我像以前一样，坐在阳台的窗台上，晃动着穿牛仔裤的长腿，和妈妈随意地说着话，仰头喝下一瓶冰凉的可乐，身后的阳光扑天盖地，心中一念起，时光“忽”地一下回到了过去：
　　 楼下有一棵大杨树，夏天时绿荫如盖，婆娑起舞，偶尔树上的毛毛虫掉下来，引得做游戏的我们一惊一乍。那时候，每天上学的时候，阿荣就在树下等我，她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上是好脾气的笑容，我们梳一样的发辨，扎一样的发圈，天热时买一样的冰棍吮吸着走到学校去。大杨树不远处那是木子的家，记得他那一头一团团的卷发，笑起来细长的眼睛弯成弧形的弓，飞得出轻快的箭，我们彼此送过生日卡片、有趣的小玩具……也许温暖过，也许伤痛过，大杨树下唱过的歌，等过的人，分别时满天飞舞的杨花，最终都成了淡淡的回忆。一霎车尘生树梢。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当过往成为回忆，我们都将在这烟尘中慢慢老去了……
　　 后来，读到辛弃疾的词《念奴娇·书东流村壁》里的句子：“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经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有版本写作“曾轻别”，我理解为此地曾经，轻易的别离，有时候会想，若是人生可以穿越，那个地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吧，年轻的时候，因为想去远方，或是糊里糊涂地随波逐流，此地此时就此别过，甚至没有认真地说过“再见”两个字，那时我们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有人会一直在等，以为一个转身就能回来。直到多年后，在低到尘埃的中年里，才会明白自己平凡如一粒砂石，才明白那时离别的轻与重。
　　 有一次去外地出差，列车途经木子的城市。到站时车门缓缓打开，外面苍白的水泥路面像陷阱一样诱人，我看着自己的脚，我对自己说：“下车吧。”这是西北的重要城市，美丽的黄河在这里迂回曲折，我无数次在地图上翻看过它的主要街道，对这个城市的美食据点也略有所知，那个有名的国家大型企业是他的工作单位，我习惯性在网上浏览它几乎不怎么更新的门户网页。但脚一动不动，它们仿佛不属于我。
　　 停车的几分钟漫长如同一百年，车门沉重地闭合，列车缓缓启动，脚还在发呆，心却如释重负。
　　 老房子住了几十年，旧物清理用了很长时间，有太多的东西无法带走，扔下不要却又不忍心，安放了那么多美好回忆的家以后再也回不来了。按照国家政策的调整安排，这个企业要搬迁合并到别的地方去了，整个厂区和家属楼全都移交地方处理，所有人家都要搬到新的城市。妈妈说阿荣嫁到远处很少回来，她的孩子和小羊一样的年龄。楼下的“阿香婆”有一天晚上觉得胸闷，第二天人就没了……如果所有的离别，如同一首词般简洁明快多好，让我们还可以再见，可以相视一笑，问一声：近来多少华发？只是世间的开始仿佛早就写好了结局，有的人永远再没有见面，这是对曾经轻别最重的惩罚。
　　 天色渐渐暗下来，暮霭里的旧楼、梧桐树、校园……静谧的仿佛一个秋天里的童话，树上尚有零星的黄叶慢慢飘落，秋天悄然深至。车子在暮色里无声离开，轻轻拥在怀里的小羊隔着车窗对渐渐远去的一幢幢楼房挥挥小手，独自说道：“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