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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暗香】渐渐消失的村庄(散文)


作者:鲁紫苏 秀才,2988.4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04发表时间:2020-09-01 21:29:10
摘要:闲下来的他们,渐已进入老年。在洁净的楼上,他们坐在沙发上打瞌睡,穿着拖鞋,走路趔趄,落地的窗帘被拉开半个,在这悬空的楼房里,他们感觉到憋闷。不可避免地,他们有时会叫上几个老头子,喝着粗茶,高声地说笑,唾沫乱飞地回忆往事,回忆那些乡间往事。回忆村中的那眼老井,回忆那棵村口长了上百年的老柳树。


   一
   我沿着小区西面的一条大道缓缓走着。往南,看到路西架起很长很长绿色的围墙,钢板瓦的材质,上面印着翠绿的竹子,远远望去,仿佛走进一片竹林。墙有多长,这些竹子就延伸多长。有的上面还粘贴着泡沫剪成的蓝天绿水白云图案,乍一看,倒像是有着幼儿园的外墙的活泼气息。可是,走到墙的尽头,稍踮脚向里一望,则是一大片村庄的废墟,那印着梅兰秋菊、抬头见喜的迎门墙上,还很新鲜,仿佛还没从新房中的快乐中走出来——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
   沿着道路走,黄昏时分,工地都下班了,高大的吊车低垂着吊钩,在夕阳中沉默着,仿佛在思考什么。一排简易房的尽头,一对六旬左右的夫妻在院里吃饭,院里有个老式的电视机。信号不好,电视上的图像仿佛变魔术似的把腰变细变长,把左右脸分成上下两部分,即使如此,还笑着说话,声音豁亮。一条大黄狗伸着长舌头趴在饭桌前,和主人一起看电视,看我经过,只漠然地望了一眼,依旧眼睛盯在电视上。
   院里的角落里,种着些丝瓜、豆角等应季蔬菜,长得很茂盛,秧子爬得很高,高过那翠绿的围墙。黄黄的丝瓜花、紫色的豆角花搭成的棚下,吊着七上八下的丝瓜、长豆角。往村子方向望去,则是残垣断壁组成的波澜起伏的景色。
   我去过这个村庄。在城市改造进程中,拥有自己的一个农家小院,拥有自己的一亩农田,是很幸福的事情。在坐北向南的几间大北屋为主的院子里,除了东西厢房,靠着大门盖的一溜儿小南屋外,就是几棵大树,几畦菜地。不知何时,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粗壮的白杨树、榆树锯掉,那一到春天开满红通通的石榴花,秋天结满又圆又大又甜的石榴树也锯掉,不再沿墙种丝瓜、北瓜,把结满一串串紫盈盈的葡萄架也毫不可惜地割掉,院里就余出好大空间。余出的空间种啥呢,这些会过日子的精明的人们,可是动了脑筋的。他们买些旧砖、旧檩条甚至旧门窗,找几个泥瓦匠,几天功夫,就在那些曾经生长着不息植物的地盘上,种上了一间间的小屋,他们错落有致,连着的几间排成一排,与另一排间隔只留出过道,因此,整个院里布满了九曲回肠的低矮的小屋。院子里有条仿佛是走迷宫似的狭窄的小径,像一条阴森的蛇,逶迤爬行。
   县城里有很多打工的,他们随着打工地点的变化,像鸟儿似的不断地迁徙自己的家。这个村庄丰富的空房资源,以其较为廉价的租房价格,吸引了好多房客趋之若鹜,很快地村庄变成了一个十分拥挤的村庄,几乎每家每户都居住着一帮子人。他们蜗居在那些个小房间里,在狭窄的院子里放上煤气灶或炉子炖菜,熬粥,锅里噼里啪啦地响着,大家大着嗓门的说话,主妇怒气冲冲地批评孩子。总之,院子里像小型集市似的活色生香,热闹非凡。通风不好,光照不足,这些居住的缺陷,这些能吃苦的住户们是不怎么计较的。这些离家较远的务工者,为了生计免去来回奔波之苦,以他们的劳动填充着喂养着这些村庄,只为了在这弹丸小城有一方遮雨挡风之地。
   有生产就有消耗就有排放,村庄外的垃圾箱常年满满的,而且箱外还堆放着大小不一的垃圾袋子。时间久了,垃圾箱周围会弥漫着一股股的臭味儿,蚊蚋苍蝇和黑白点相间的蚊子,团团飞舞,它们像夏日的蝉鸣似的,笼罩着这个越来越拥挤,越来越脏乱的村庄。
   早就风传县里对这个村子有规划,要在这片村上盖高楼,建学校,造绿化。可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大家等得有点灰心,有点不耐烦。按政策规定,开发商占他们的地,占他们的房屋,是按面积补偿他们楼的。因为这个文件规定,大家心照不宣,兴奋地盖了那么多鸽子笼子似的房屋。他们能忍受没有阳光的暗无天日的生活,憋气沉闷的狭小空间,就是为了有天补偿楼时,能多分到几平米楼房面积,能为儿女们用他们现在简陋的房屋换几套高楼大厦。
   终于有天,在村庄外围的斑驳的墙壁上,用石灰水写上了大大的“拆”字,隔几米远一个“拆”字,被圈在一个马马虎虎不太规则的圆里。开发商与这些农民就有关拆迁费的协商,动员拆迁是个较为漫长的过程。好多村子都这样,开发商理解,他们给出一个低得不能再低的补偿条件,就是留下他们讨价的空间。来来往往地,他们锲而不舍,他们回还往复,他们一唱三叹。大家都愿瞅着这个机会,好好地赚几套房子,好好地赚些钱,儿子读大学需要钱,闺女出嫁需要钱,儿子结婚需要钱,需要楼,这些都得靠他们那些院子,一点点地挤出来。
   哗啦啦的红色条幅,拴在那些树繁叶茂的高大的树之间,迎风猎猎地响。开发商的胖脸蛋上,挤出谦卑的笑容,他们用最诚恳的态度说着国家的拆迁政策,油汪汪的嘴巴里吐出最诚实最朴素的话语,用即将到来的高楼美景的诱惑,来动员这些村民们签字。他们的屁股坐得马扎子吱吱地响,口干舌燥。不约而同地,村里人都对老屋充满了感情,他们父母是在这个院子里结婚,他们这一代又是在这院子里生儿育女,对老屋的感情肯定是有。他们凭着对故土的热爱,像钉子似的迟迟不签字,不搬迁。
   总有人抗不下去,总有人会签字,第一个签字了,随即搬迁出自己生活了半生的村庄,余下的人,则像是拔牙后的满口的牙齿似的蠢蠢欲动,坚固的同盟被打开缺口,村庄的根基被一点点地撬动。渐渐地,全体人员搬迁出村子,推土机轰轰隆隆地开进村子,长舌一卷,把人去屋空的院子一下子席卷成一片废墟。紧接着,一方方的沙子水泥被运进来,一车车的长长的带着花纹的钢筋被排放得整整齐齐,成千上万青灰色的砖块码成一垛垛的方阵,他们要开始施工了。
   在这个小城,这是别人的村庄,我只是在这个村庄里路过散步的人。我居住的地方和这个小村一条马路之隔,我们相互凝望了二十年,听过他们村子里遥遥的鸡鸣犬吠,买过他们村里自家地里产的蔬菜。
  
   二
   我小时候住过的村庄是姥娘家,村子的名字,是个非常有诗意的名字,米家河洼。那个村子大多数人都姓米,若是顺着家家户户的枝枝蔓蔓细细捋起来,应该都是一个米家老祖宗。村子不大,但村子里却整天地热闹得很。上房登高咒骂小偷的妇女比比皆是,无非是摘他家蔬菜瓜果,甚至把串门的母鸡猪娃私自留下这样的行为,这样,主妇在吃饱喝足的晚上,登上简陋的木梯,站在房顶上俯瞰整个寂寥的村庄,心中的火气上涌,于是直抒胸臆,把小偷的母亲、祖母、姨娘、姥娘都逐个侮辱一番。叫骂的妇女拖着长长的尾腔,半小时之久依然激情不减,声音高昂嘹亮,骂声和远近疏密的狗叫遥遥相和,这是当时乡村几乎每天都有年轻或年老的妇女的独唱节目。昏暗的煤油灯下,影影绰绰,乡亲们喝着玉米粥,笑着猜测着小偷是谁家的,就着那清晰的骂声,一并咽下去。
   但即便如此,谁家遇到事儿了,比如家里婚丧嫁娶了,谁家房子着火了,全村上基本上都去帮忙,全然不会因为平时偷过东西而记仇断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大家高声地说话,按着村里的辈分,称呼着对方,此时,大家的心都是柔软的,温暖的。
   那时的人们交往甚至到了全村里互相串换的地步。比如我的一个花格子外套,姥娘在村东头,村东头的桂喜、宝兰、小莲等串亲戚时就借我的新褂子,甚至村西头的金玲、成芳、小爱也借我的褂子串门,褂子被还时往往会污上油花,但姥娘从不生气,还安慰在一边撅着小嘴儿生气的我,一把水的事儿,小闺女家别这么小小气气的。更别说谁家有的什么耕牛、犁耙等工具,那更是挨上号的借,仿佛那财产是全村共有的公共财产。
   乡亲们几家一起收麦,浇地,都很自觉地劳动。尤其是黄河水灌溉庄稼的时候,几家轮替着看水,打着手电筒烛光微微,大家在一起尽职尽责,按地块的大小凑浇地的柴油数量,马马虎虎的大差不差地也就接受了。能怎样呢,都是一个米家,都是一个祖宗呢。
   别看村里有时会有亲兄弟为了一点稀松的财产抓架到大街上,互相指责对方不是东西;但当外人欺负兄弟俩其中一个时,那个是说啥也坐不下去了,一母同胞的血亲,不能坐视不管,因此,很快地,亲兄弟俩又坐在一起喝酒了。
   每每我回姥娘家时,她会告诉我一些鸡零狗碎,家长里短。谁谁的儿子考上大学了,谁谁家的闺女结婚了,哪个老头子得了中风死了,哪家老太太最后两儿子都不愿养着,自己过日子等,我童年的记忆瞬间复活,眼前浮现出姥娘说的那个人的样子。有时遇见那些日渐衰老的乡亲们,比如之前风风火火走路的旺兴妗子,得了脑血栓后走路一步一划圈的可怜样子。村子里的人情来往还在继续着,婚丧嫁娶的随份子,姥娘都板指头计算,随往,只因在一个村子里,随往,乡里乡亲地见了也好说话不尴尬。善良的姥娘姥爷总是这样,不顾得失,不断地付出他们苍老的善心。村庄慢慢地变化着,年轻人先后地相约去城市打拼,把在城市里赚得的血汗钱攒起来,富裕起来的乡亲们,渐渐地大家都盖上了砖房,镶上了玻璃窗子,村庄渐渐变了模样。
   姥娘姥爷先后离世,那个村庄我再也没去过。但那个村庄的消息还是听说的。谁想到那个当初贫穷落后的小村子,划到市里了呢!一划到市里,昔日的泥泞小路被政府修成了柏油路,去市里的公交车路过村子,人们在家门口坐上车就可以直达市里逛百货大楼了。很快地开发商也瞄上了这个小村,他们前前后后地出入小村若干次,最后终于让所有的乡亲们摁上了手印,签了字。听说现在那个村庄是个很漂亮的小区,那些个鸡鸭鹅,那些牛羊驴,那些个农具,曾被视若珍宝的东西,随着乡亲们搬迁到楼上,都丢掉了。不丢又如何呢,田地也没有了,变成了商场和气派的商品房。
  
   三
   我到如今也没有学会城里人的享受,比如美容,比如健身,比如去饭馆吃饭。可能童年的记忆早就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我无法学着做城里人享受生活。我洗脸就用香皂,而且还是自己用皂基自制的,洗脸洗澡,一块香皂足矣。我从不往脸上抹些这水那乳那什么凝霜的,一层层地刮涂料似的,把个不算太大的脸抹得香气氤氲,密不透风,我没有那个耐心。当然可能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经济受限,贫穷限制了想象力,自己拮据的脑子里,想象不出化妆品装修脸后光华惊艳的样子。
   我健身,也就是走走路,比如顺着小区西边的大道直行,也就是如此而已。之前,这儿是个小农贸市场,挎在篮子里的菜,装在篓里的鲜玉米、果渍斑斑的塑料筐子里是一些套着纸袋待嫁新娘似的紫盈盈的葡萄。出门兜里装着几张纸币,总能在回来路上,采购到新鲜足秤的蔬菜水果。我不喜欢去嘈杂的广场踩鹅卵石,不喜欢众目睽睽下操作健身器,更不喜欢与一堆中老年妇女在一起跳广场舞,也不喜欢花钱练瑜伽赶时髦。走在那些侵占了菜地农田的大面积广场上,我快乐不起来;对于大片的冬青、石楠、松柏等绿植,我不喜欢;我还是喜欢菜地里瓜果蔬菜熙熙攘攘的热闹。我选择别人都不去的地方去散步,快走慢走相间中,走一身地汗,痛快,也排毒。
   对于去饭馆吃饭行为,若不是招待客人需要,我觉得那是一种犯罪。做饭,又不似过去农村拉风箱烧柴禾,煤气管道接到家,买菜买米面的都非常方便,直接一扭开关,蓝色的火苗就舔着锅底,片刻锅内叮当做响,饭很快就烧好了。洗菜切菜说话十几分钟的功夫,也就准备齐全,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在外面饭馆里吃饭。也许我虽离开农村几十年,但骨子里仍然是小农意识很强的、农妇似的寡淡无味的人,一个不会享受生活的女人。
   在村子里,大家站得是一样高的地面,呼吸着同一密度的空气,稀稀拉拉的村落人家,来往密切,除了借取来往,更多的是交流,分享一些信息。那时的天空很蓝,空气很纯,云朵一朵又一朵,像羊群,像战马,来回变化着。白云下面奔跑着一些孩子,他们奔跑着,快乐地叫着,追来追去。那些个男人们,我们鲁西地方叫“男劳力”,他们拿着锄具像牛一样的翻耕着土地,不知疲倦地劳作,星罗棋布在一块块的农田里,似乎是田野中盛开的一朵朵朴素的花。
   而现在,大片的农田被征用,被侵占,闲下来的男人们茫然了,他们手里有点余钱,可是坐吃山空,怎么可以呢?没了田地耕种,总还有活他们能干的吧,于是,钢管厂等高强度的工作,因为高薪的诱惑,他们纷纷去了那里,在铁水的蒸腾中干活,在厚硬的铁板上钻孔,长期超负荷的劳作,他们腰酸背痛,开始不以为意,等渐渐感觉力不从心时,已为时已晚,得了严重的腰椎增生,又舍不得动手术,腰痛会长伴一生。
   闲下来的他们,渐已进入老年。在洁净的楼上,他们坐在沙发上打瞌睡,穿着拖鞋,走路趔趄,落地的窗帘被拉开半个,在这悬空的楼房里,他们感觉到憋闷。不可避免地,他们有时会叫上几个老头子,喝着粗茶,高声地说笑,唾沫乱飞地回忆往事,回忆那些乡间往事。回忆村中的那眼老井,回忆那棵村口长了上百年的老柳树。
  
   2020-9-1首发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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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篇描写村庄的身影,在逐渐褪去我们的视野,那个曾经热闹的地方,蜗居生活着一大家子,为的只是更多的拆迁。而说到这,不得不说米家河洼这个村庄,这个姥娘姥爷生活的地方。村庄不大,却每天都是那么热闹非凡,都是那么和睦,相互帮助着,幻如一个大家庭那样。后来,经济逐渐变得宽松了,便盖起了房子,不久又按下拇指头。因为这里打算被开发,要变成商场房了!还有如今的生活好了,那曾经的农村生活,男劳力逐渐退出属于自己的舞台,因为他们已经进入暮色之年了。行文流畅,读来朗朗上口,耐人寻味,村庄的过往早已留在记忆里,如今的村庄早已逐渐取代,而村庄也在逐渐地消失了!问好老师,期待更多精彩呈现,品读学习,推荐文友共赏!【编辑:易辞】【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0090200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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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易辞        2020-09-01 22:38:02
  问好紫苏老师,期待更多精彩,推荐文友共赏~~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回复1 楼        文友:鲁紫苏        2020-09-02 08:47:48
  感谢易辞老师辛苦编辑,细致精准的编按,提升了小文的意蕴,问好,祝您快乐。
2 楼        文友:易辞        2020-09-02 08:50:37
  已报精品组!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回复2 楼        文友:鲁紫苏        2020-09-06 15:56:04
  感谢社团厚爱,感谢易辞老师帮助,问好,祝您快乐。
3 楼        文友:风中求静        2020-09-02 16:32:11
  又一篇很有味道的文章!能够感受到,字里行间,处处充满对乡村的感情,对乡村生活的眷恋。看着一个个熟悉的村庄的消失,觉得很惋惜,但又无可奈何。可以在复杂的城市生活中,保持农村那种简单的生活方式,但随着土地的消失,农民不再是农民了。
回复3 楼        文友:鲁紫苏        2020-09-06 15:55:15
  求静老师说的极是,随着土地的消失,农民不再是农民了,他们有着仿佛一夜暴富的兴奋,也有对未来岁月的茫然。问好,祝您快乐。
4 楼        文友:易辞        2020-09-02 23:46:33
  精品佳作,点赞!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回复4 楼        文友:鲁紫苏        2020-09-06 15:52:55
  感谢易辞老师鼓励,问好,祝您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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