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玲三岁学会走路，八岁开口说话。矮个，圆脸。怕黑，胆小。走路慢吞吞。
　　 二十岁那年，夏玲进了纺织厂上班。这份工作源于二妹作为知识青年下乡，街道照顾给家属的工作。纺织厂的工作三班倒，上下夜班夏玲的母亲都要接送她。从家到厂里的路不算远，可坑洼不平，没有路灯。路两旁散落着一些民房，里面住的人繁杂，在夏玲母亲心里，自然是有潜在的危险存在。夏玲母亲手里拿了火钳做防身武器，这一接一送就是许多年。夏玲父亲去世早，作为长女她要帮母亲养家。夏玲能做的就是不恋爱不结婚，每月工资全数交给母亲家用。
　　 夏玲怕黑。那夜的黑暗与绝望让她对黑暗充满恐惧，影响着她整个人生。那是一个难忘的黑夜。夏玲上夜班。作为挡车工她是出色的。巡回在两排机器间，两眼紧盯布坯，及时发现瑕疵，关停机器，接线头，拆除布面瑕疵，换下空梭，装上缠满线的穗管，重又开起机器。白色的布面快速滑向卷布轴。灯光下布面徐徐滚向卷布轴，卷布轴在一点一点变粗。夏玲撑开手掌去量它的宽度，以此来判定布匹的米数。厂里的光荣榜里挂着夏玲彩色半身照片。两个脸蛋上了色，红扑扑的像飞着两朵红霞。齐耳短发，大大的眼睛，夏玲很好看的样子呢。
　　 此时，夏玲已经快三十岁了。弟弟妹妹都已长大成人，已经相继成家。母亲开始操心起夏玲的婚事，心里对她充满歉疚。夏玲照常把每月工资全数交给母亲。母亲从中拿出一部分给夏玲，要夏玲给自己置办些嫁妆，女人总要嫁人的。何况，弟弟们成家后，夏玲住在家里显得碍眼。虽然她处处陪着小心，还是让人觉得是多余的人。夏玲给自己置办了些衣服，存放在厂里自己的更衣柜里。家里再难有她的容身之处，不消说自己的私人物品只能存放在厂里，可婚事却没有着落。那个年代，夏玲的年龄很难找到合适的人结婚。夏玲渐渐心冷，心思全扑在工作上。有母亲陪伴，婚姻对她显得不那么重要。
　　 凌晨三点多钟，正是人最困乏的时候。夏玲打起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保证织出的每米布匹不出瑕疵。机器上方的日光灯忽然晃动起来，机器的轰鸣声使得剧烈震动减轻，没能让困乏的的女工们感到灾难的降临。灾难的降临只在顷刻之间。厂房在剧烈的晃动后轰然倒塌。夏玲被压在瓦砾中，一根水泥柱横压在夏玲的腰上。剧痛。无边的黑暗。无比的恐惧。夏玲脑海里闪过她的更衣柜，那里面有她的嫁衣。还有藏在心底对未来的憧憬，一同湮灭在黑暗里。那场地震灾难，使得整个城市成为废墟。幸好，夏玲家里的人躲过了这场灾难。黎明时分，惊魂未定的母亲带着弟弟们跑到厂里的废墟上，和其他救援人员一起扒开废墟，救出夏玲。夏玲是幸运的，只是砸伤了腰。厂里二十几个姐妹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夏玲的母亲坚定了把女儿嫁出去的决心，让她以后有个依靠。母亲坚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夏玲的婚事在一年后有了着落。小城面积不大，分散着几个煤场。居民生活用煤凭煤票去煤场买煤。煤票交给工作人员，按对方指定的煤堆将煤装上排子车，在地泵上称过重，就可拉煤回家。煤面价格便宜，不易燃。买煤的人都会在煤堆上偷偷溜些精煤，精煤分量轻，火苗大，耐燃。夏玲的同事刘姐和丈夫去煤场买煤。夫妻两个一个溜煤，一个装车，亮晶晶的煤块装满车，只在最上面一层拍上煤面，做好伪装。拉上地泵准备称重。这一切被不远处的一个年轻人看到，跑过来阻止称重。精煤的价格比煤面高许多，被人当众揭穿让刘姐有些下不来台，又气又恼。眼前的青年清瘦白皙，一脸的义正言辞，眼神里分明有着丝胆怯。刘姐突然扬起手里的铁锹，做势朝年青人拍去，嘴里骂着“让你多管闲事。”青年人一愣，看着拍向自己的铁锹，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喊，“煤是公家的，你要按精煤交钱。”刘姐只是做势吓唬男青年，看他跑远不再理会，拉起煤车扬长而去。来时和泵房里的人打过招呼，递过烟，泵房的人自然睁一眼闭一眼，只怪年轻人多事。年轻人站在那里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
　　 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他一个看煤场的工人阻止不了。他的做法给刘姐留下深刻印象，经人打听知道他名叫杨超，三十岁还没结婚。便做起了杨超与夏玲的媒人。杨超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曾在文革中受到冲击，一家人从那以后生活得战战兢兢，杨超的婚事也被耽误下来。杨超与夏玲见过几次面，两人表示没有意见，双方父母给他们定下婚期。出嫁前，夏玲把自己不多的嫁妆整理好，从中挑选出一件红底黑花的绒衣送给二妹。二妹在村里嫁了人，日子艰难。出嫁后成了别人家的人，不好再贴补家人。
　　 结婚那天，杨超用一辆自行车将夏玲接进家门。两家人在一起吃过饭，夏玲从此成了杨家媳妇。从相识到结婚的半年时间里，两人仅仅见过几次面，说过的话加一起没有几十句。新婚之夜，杨超把被子卷成直筒，身体从被头处伸进被子里，没有理睬一旁的夏玲。夏玲呆坐了一夜。新房的灯一直亮到天明。
　　 一个星期后，夏玲休完婚假回厂里上班。厂里的同事围上来讨要喜糖，打趣新婚的日子快活不。夏玲“哇”一声哭起来，男人没碰过她的身体，话都同她没说几句。这事很快成为人们的谈资。各种猜测与嘲弄让人难堪，同情的话此时也让人扎心。夏玲的新婚生活苦涩而尴尬。刘姐出面找到杨超的父母，讲了这件事。杨超父母出面干预，杨超与夏玲总算有了夫妻之实。
　　 两年后，他们有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夏玲给女儿起名小丽，婆家人认为俗气，改了新名字——杨惠。女儿从出生一直是夏玲带在身边。女儿尚在襁褓中，夏玲每天抱着女儿挤公交车上班。矮胖的夏玲怀里抱着孩子，人更显臃肿，可不笨拙。为能抢到座位，夏玲一手抱紧女儿，一手扒住车门，嘴里不停对挤到她母女身边的人骂骂咧咧，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上车找到座位坐下，夏玲看着女儿的眼神立刻变得无限温柔，母爱的光芒将同车人的怒火平息，原谅了她刚才的蛮横。如果下次乘车遇到，还会主动让座给她。
　　 到了工厂，夏玲把女儿交给厂里托儿所的人照顾，自己就回车间上班。按规定，工作中有两次喂奶时间。夏玲常偷着溜出去给女儿喂奶，很快被车间主任发现，并追到托儿所里。夏玲正敞开衣襟给女儿喂奶，女儿小嘴咂得响，奶水顺着嘴边流出来。夏玲掏出手绢小心翼翼地擦着女儿的嘴角，眼里满是慈爱与开心。车间主任突然出现在面前，让夏玲吃了一惊，她忙从凳子上站起来，陪着笑脸看着主任。主任阴沉着脸说：“都像你这样，生产任务能完成吗？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领导？”夏玲没敢分辨，转身将孩子放到小床上，掩上衣襟，准备回车间干活。女儿嘴里没了奶头，便“哇哇”大哭起来，小脸憋得通红，小手小脚不停乱蹬。夏玲看看大哭的女儿，又看看主任阴沉的脸。突然解开衣襟，右手托起浑圆的溢出奶水的乳房，用力一挤，白色的乳汁像一股细泉喷散出去，落在了主任的衣服上。“奶水涨得慌，孩子又饿得慌，还能咋样？”夏玲的身体拔得高高的，目光坚定，语气没有丝毫平日的怯懦。托儿所里的几个女人在旁帮腔，倒让主任不好再发火，用手擦擦衣服上的奶渍，不满地说了句“真像个疯婆子”，悻悻离开。夏玲和其他几个女人大笑起来，疯婆子成了夏玲的外号。后来大家干脆叫她夏婆子，倒不叫她原来的名字，夏玲。
　　 女儿七岁时被爷爷奶奶接去身边上学。每个星期天夏婆去看女儿。女儿不在身边，夏婆整个心被掏空。很快，夏婆发觉女儿与她渐渐疏远。女儿更喜欢偎在奶奶怀里，听奶奶讲故事。夏婆没文化，讲不出那么多故事。她讲的狼外婆的故事，还是小时候母亲讲给她的。从婆婆冷漠嫌弃的态度里，夏婆知道婆家人看不起她，也明白新婚之夜杨超为何那样对她。婆家人在有意疏离她和女儿的关系，不让她对女儿有更多影响，婆家人要把孩子培养成才，不要像她的母亲一样卑微。夏婆一个人孤零零走在路上，两眼茫然无神。听到汽车喇叭声，右手下意识向旁边拉去，什么都没有。女儿没有在她的拉动下躲进她怀里，冲着母亲感激地一笑。夏婆的心被掏空，脚步变得拖沓。想到女儿遗传了父亲的基因，学习优秀，夏婆心里又有了希望与安慰。
　　 人到中年的杨超已是煤炭公司总经理，工作更为繁忙。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常常是夏婆已睡下，杨超才回到家里。天亮时，夏婆看到的只是空被筒摊在床上。夏婆坐在床上生闷气，想大声骂人，空荡荡的房间，骂给谁听呢？几件简单家具还是他们结婚时买下的，漆色已暗淡，夏婆将它们擦得一尘不染。黑白电视机是家里最值钱的物件，夏婆懒得打开，嫌吵。写字台上堆放着报纸、笔记本和钢笔，有些散乱，那是杨超的东西，不许夏婆动。难得回来早些，心情不错，杨超会念一段报纸上的文字给夏婆听，告诉她一些国家大事。夏婆像个小学生，站在旁边认真听着，努力记下每句话，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而后把自己记下的七零八落的话讲给厂里的人听。最后不忘加上一句，这是杨超念给她听的。
　　 夏婆做了一件结婚以来最重大的事。她与杨超住的房子属于塌陷区。一天早上，夏婆去给墙角的石榴树浇水，突然发现墙角的石榴树旁地面发生塌陷，形成一个浅坑。夏婆吓得愣了半天神，小心翼翼围着浅坑看了一圈。经过复杂的心理斗争，她决定去找到杨超的上级部门，要求分配一套住房。这之前，上级部门因杨超工作出色几次分给他们新住房，都被杨超拒绝。理由是公司员工住房困难的大有人在，在解决他们的住房问题前，他不会住进新房。杨超出差要一个星期后回来。在他回来之前，夏婆要把家搬进新房子。上级部门来人看过情况，很快给夏婆找到一处新房子。夏婆和上级部门的人商量，暂时不用告诉杨超搬家的事，免得影响他工作，其实是怕他阻挠。夏婆找来自己的几个弟弟，将家搬到了新房子。杨超回来后，对夏婆的做法十分不满，可也没办法挽回。旧房子做为危房，已被政府收回。
　　 这件事过后，杨超给夏婆定下两条规矩定。一、不许收受贿赂，为他人谋取私利。二、不许以他的权力为自家和亲戚谋取利益。这第一条夏婆一直严格遵守，不然家里的日子不会过得清贫。不仅如此，杨超的奖金被他发给了公司员工，赢得人心，工作上顺风顺水。夏婆对此不满可也没办法。她相信男人做事总有他的道理。这第二条让夏婆为难。眼见进入秋季，天气转凉。家家户户开始储备冬天的燃煤。二妹一家住在乡下，没有城里人的煤票，只能购买高价煤。这对二妹一家是很大的负担。夏婆偷偷把自己的煤票给了二妹，要他们来城里拉煤。
　　 二妹与丈夫一早赶了马车来到煤场。夫妻两个急于买煤回去，正是秋收季节，庄稼人忙得昏天黑地，一年的辛劳全在秋收里，时间丝毫耽误不得。马车两侧装了挡板，二妹报上姐夫的名字后，夫妻两个拼命开始往车上装煤，小山似的煤堆显然超出煤票上的斤数。偏偏有人多事，跑去告诉杨超，他的连襟来拉煤。杨超从办公室出来，看着车上小山样的煤堆发起火来，要人卸下超额的煤。这么多年，两个连襟没什么走动。一官一民，相隔路远，本没有交集，夏婆的好心让事态发生了改变。一旁工作人员不知道如何做才好，静观事态发展。杨超一把抢过二妹手里的铁锹，从车上往下铲煤。连襟陪着笑脸，满以为杨超做做样子事情能过去，看到杨超做的如此不近人情，怒气冲冲挥起铁锹拍向杨超。一旁的人赶忙上前拉开。超量的煤最终被卸下。二妹夫妻对杨超的怨恨自此结下。夏婆的好心变成坏事。对二妹的亏欠更深一层。
　　 秋阳高照，碧空万里。地里的庄稼已成熟。正是村里人最繁忙辛苦的时节，也是最让人欢喜的时刻。
　　 夏婆坐了近一小时的火车，从城里去看乡下的二妹。出了简陋的车站，离妹妹家还有十里土路。秋阳的热辣比起夏日的闷热并不逊色，很快夏婆走得满脸汗水，不时用手帕抹汗，走到树荫处忙过去歇上一会。走走停停终于走进二妹住的村子。进村后夏婆发现村子里很安静，很少见到村民走动。村道上偶尔经过的马车上装满棒槌似的玉米棒，赶车人神情疲惫又有着丰收的喜悦感，扬起马鞭吆喝着牲口步子再快些，地里还有未收回的粮食，丝毫不能松气。看到夏婆，赶车人好奇问上一句“谁家亲戚”，听到回答后告诉夏婆，村里人都在抢秋，家里很少有人在家。
　　 夏婆在二妹家门口等到过了响午，才见二妹一家从地里回来。见到夏婆，二妹不顾劳累忙着张罗午饭。夏婆知道此时不是姐妹拉家常的时候，忙着说明自己的来意。替自己的丈夫赔不是，又说原则上的不能改变。二妹的脸色瞬间沉下来，手里择的菜随手放到锅台上，大有逐客人走的意思。夏婆赶紧把话说完，她工作的工厂在招工，她给二妹的大女儿报了名，下个星期就可以去厂里报到。做了工人，就不必在村里受苦。二妹的女儿进城工作，她对二妹的歉疚就能抹平。二妹一家欢天喜地，对夏婆充满感激。夏婆心里五味杂陈，她与二妹的大女儿见面的次数不多，心里却有着特别的亲近。那女孩圆脸型，大眼睛，模样竟要比自己的女儿更像自己。能吃苦，话不多。又像年轻时自己的性格。女儿不在身边，夏婆心里空落落的，有了外甥女在身边，彼此有个照应。心里不会空落的难受。
　　 吃过午饭，夏婆不顾天气的炎热执意赶回城里。做完这些事，她的心里笃定了许多。乡间土路不再那么难走。如果不是自己的身体弱，此时住下乡下，辛苦劳作的可能是自己。是该庆幸自己如今的生活？夏婆说不出来，双脚一步步朝着城市的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