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油锯大师是怎样炼成的(散文)
一
扔下弯把锯,端起油锯的那一刻,一个时代便阔步走来。这一步迈了出去,就把老观念老思想都抛到了身后。这把弯把锯就是一个历史的符号,把那个曾经的火热时代,刻上了深深的印迹。
东北的林木采伐史,算起来不过百年的样子。要是说东北的历史,还是从东北的采伐史说起为准。东北是蛮荒之地,就是从一棵树木的倒下开始的。一棵树的倒下,开启了混沌的天地,让这片沉睡的森林有了人类的回声。皑皑白雪,狗皮帽子棉手套,狍皮护膝大棉袄。北风吹得森林嘎嘣嘎嘣响,冻裂了石头,冻裂了黑土地,把整座山都冻成了一个大冰坨。
东北的爷们儿就是“抗造”(经得起磨砺),大风吹皴了面皮像卷起的桦树皮,两手干硬得好似柞树枝。雪窝里蹲坐就如同一块黢黑的山石,风吹不动,严寒不怕,就是他们在用一根根原木,搭建起东北的历史。这样的伐木一直到现在,都是一成不变的老样子。
我们的祖先把伐木的技术传承下来几千年,延续至今才发觉,我们的思维始终在几颗简单的锯齿间,犹豫着,徘徊着。一棵树倒下没有什么复杂的,不过是让锯沫出来,树倒下的时间长短而已。我有力气,多拉了几下锯,锯沫就出得快一些,树倒下就快了一些。力气小,拉锯的速度就慢一些,锯沫出来得也慢,树倒下的时间也要长一些。我们不禁要问,一棵树倒下的时间长短,就那么重要吗?
一棵树倒下的时间从远古到现在,就没有改变过。当父辈们把他们的弯把锯要传将下来的时候,却被拒绝了。后辈人端出了崭新的油锯时,老一辈的伐木人有些惶惑了。我们的伐木锯还是很好用的,锯料是刚刚掰好的,出锯沫的速度正合适。锯齿也是刚刚矬过的,就这道锯差不多用了一道新矬呢。还有这弯把锯的修理是有秘诀的,没有几十年的采伐经历,是不会懂得的。这些东西只能是爹传给儿子,第二个人都不会传。只是这么好的东西说不承认就不承认了,一个简单的油锯就把弯把锯给顶了?这不是扯淡是什么?老辈人就是不服。
我哥是油锯的热衷追随者,对父亲的弯把锯压根就没有好印象。他刚当上工人,就宁可去拎斧子,也不愿意摸父亲的弯把锯。有油锯分配给林场,他主动找到场长,要求去学习油锯技术,争当林场的第一批油锯手。哥哥的犟脾气让父亲觉得很伤神,这明明是一碗满满的米饭啊,只要张嘴就可以吃到,可是为什么不吃呢?他不知道哥哥的心里装的是什么。其实哥哥的目光在前方呢,你的弯把锯在采伐一棵树的时候,哥哥的第二棵树也要倒了,他追求的是速度与快感,与父亲的伐木理念格格不入。
那天,局里开办了油锯培训班,哥哥报名参加了。当然这样的名额都是针对林场的青壮年职工,不用问,谁都清楚,这是为林场的未来着想呢,父亲这样老胳膊老腿的,已经失去了培养价值。年轻就是资本,在这些概念上,谁都明白。哥哥这一批人去局里培训,有五六个人,回来时一人带回一台新油锯。
二
油锯这东西可是个新鲜事物,从局里拿回来的当天,场里就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伐前动员会,让这些年轻的油锯手们神气了一回。场长可是真高兴啊,一脸的笑容就像一朵绽放的花。几台油锯一字排开,全部发动起来,轰轰地鸣叫着,震天响。青烟升腾着,弥漫着,呛得人只想打喷嚏,可是不知道怎么的,越是这样还越是想往前凑。
父亲也在人群之中,有些冷眼去看这新鲜事物。人群里不只是他,还有好多与他同龄的老辈伐木人,他们都普遍有一个想法,能行吗?真的玩起来,能独当一面吗?小年轻的火力壮,可也是老母猪撒尿,一冲劲儿,就怕这一冲劲儿过去,便啥也不是了。是啊!光是雷声大不行,还得看下不下雨。下了一点儿雨,就湿了个地皮也不行,瞎扯淡的事情多了去,实打实,看什么?还是看有没有长劲嘛。
场长让老采伐工们讲两句,意思是鼓励鼓励年轻人,好把林场的事业传承下去。老家伙们在下面交头接耳,没有一个上来的,场长觉得苗头不对,这是有抵触情绪啊!便直接点了名。老采伐工也没客气,上来就这么一句:“新鲜玩意咱不懂,咱就会实打实的。别弄虚的,树倒了才算呢。”是啊,别弄这些虚的,树倒了才是真格的。
场长没有理会老采伐工的训导,他对青壮年们的油锯充满了信心。他做了总结性的发言,就心有所指,森林的更新换代是非常严谨的,而我们森林人的更新换代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希望年轻的油锯手们,把那股狠劲、猛劲发挥出来,把年轻人的刚猛之气打出来,才能为场子争光。
争光争光,在场的年轻职工们一起喊出了自己的心声。此时现场的心境不尽相同,各自有各自的看法,不能苟同也是必然。这些都付诸于行动之中,说得再多,也不如去做,否则靠什么去检验真理呢?真理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实践去检验,才让真理永存。
第一天上工,油锯在林间轰鸣着,一棵棵大树在轰隆间倒下。年轻的油锯手们在第一天发挥得不是很好,大约还不到一百立方米的样子。这些让老辈采伐人很是不屑,他们知道自己的能力在那里呢。他们用弯把锯采伐,一位优秀的采伐手,如果再遇到好木头,一天可不止一百立方米呢。这可是五台油锯的总米数啊!太一般了!
老采伐工们在现场观摩会上,不由地喜滋滋起来,有事没事就叨咕两句。“还不错,木头放倒了。”“哎呦,还能采上一百米呢,不错了。”阴阳怪气的声音,让场长有些坐不住了,立刻下去了解情况。
五台油锯尚在磨合期,是一个原因。主要原因还是人为的技术不过关,小伙子们尚显稚嫩,出了些事情,让采伐大打折扣。
让他们多一些实际操作的机会,技术会慢慢成熟起来的。场长就这么跟老采伐工们说,他们也表示理解。谁一生下来就会跑?可是过了一生日再不会跑,就得立刻去医院检查一下了。他们都有育儿经验,当他们把这个经验分享给场长时,场长有些哭笑不得。当天场长就给油锯手们开了一个小会,重点强调技术的掌握和采伐的基本要领。这方面的技术员很少,局里的技术员一直在各个林场之间跑动着,不可能就可你一家来。就是跟局长有亲戚也不行,公平公正一直是局里所要求的。没办法,大家就只能一边摸索着干了。
一台新油锯往往都是最好的时候,为什么就干不出来活儿呢?哥哥是五台新油锯中的锯手,这次操作,就让全家人替他蒙羞。这些油锯在第一天的工作中,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事故。有两位下楂口过小,一个打了柈子,差一点没弹到人,幸亏躲闪得快,可是人是躲开了,油锯却没躲开,下落的木头把油锯的导板砸坏了。因为是新锯,配件还没有配备呢,这台锯只好停了下来。另一台被山风吹反楂了,把油锯给夹住了。没办法,只能用弯把锯去放树。都有那么先进的武器了,没想到还得用老武器,这算是什么事儿呢?整整一个小时,才把树放到,可是把油锯抽出来一看,导板也严重变形,只能歇菜了。
另外三台也有毛病,不过断断续续还算坚持到底了。总结会上,这三位锯手得到场长的口头嘉奖,另外两位,没有得到场长的表扬,却也没得到场长的批评,更多的是鼓励,希望能吸取经验教训,迎头赶上。这两个人中间有哥哥,这是我们全家都不想看到的。
三
从那天起,我觉得哥哥如同换了一个人。大概是知耻而后勇吧,他这只笨鸟真的开始起飞了。他每天都把油锯背回家,在外屋地里,借助灯光,一鼓捣就是大半夜。有一天他晚上七八点钟都不见回来,母亲去林场找,也没有找到,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最后他回来了,原来,他在油锯的缸体上有疑问,听说别的林场有师傅很精通,就在下班的时候,骑着自行车,往返了几十里,去请教。
他这么发奋,我们全家人都十分理解。为了学技术,为了赶超别人,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只是他这么干,我们只能心里为他着急,却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夜深了,我们都呼呼入睡了,他还在坚持着。一天两天过去了,父亲以为他不过是两天半热血,这个劲儿过去了,就没了兴趣。谁知道他一如既往,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他丝毫没有减退兴趣,反而更加勤奋了。父亲不得不把老眼光换掉,开始重新审视他。家里人过多地表现在行动上的,只有母亲。她总是不舍得去睡,一直在旁边关注着他。有时候,还给他来一点儿加餐,煮一碗面条给他打尖。
那天我在梦里都闻到了一股香气。母亲往面条地放了鸡蛋,我暗自咽着口水,非常羡慕他。修锯居然能修出这么大的名堂来,有这么好吃的面条,放到谁身上,都会一直修下去。以后的日子里,始终给我一个错觉,不知道哥哥是真的在修油锯,还是为了这碗面条在修油锯。反正他越修越来劲,越修越有名堂了。
也就是一年的时光吧,哥哥晚上修锯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到了不修的时候,他已然把整个油锯都装到了心里。如同庖丁解牛一样,牛的每一部分都装到了心里。哥哥把油锯的每个零件也都装到了心里。油锯发生了什么故障,他只要一听,就知道故障所在,打开油锯便可直接排除。这一年当中,林区的采伐技术也突飞猛进,日益娴熟了。有一次林场进行油锯技术考核,几位油锯手扛着油锯,自信满满地走进林区。
油锯轰鸣,树木倒下的声音此起彼伏,声音宏大。别人都一棵接着一棵倒下,可是哥哥所在的林班,只能听见油锯的声音,却一直没有传来树倒的声音。大家正在猜疑时,却听见喊山的声音传来。“顺山倒!”一声粗犷的吼,却如龙吟虎啸,一阵轰隆的声音,如同天空里传来的一声炸雷。声音不断,持续得非常长久,让大家感到惊讶,不知道那林班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人们走近山坡,被眼前的一切都惊呆了。山坡上的树木如同被一阵风吹倒的一样,都随着一个方向而去。一棵树压着一棵树,从山顶到山脚,密密麻麻地堆积着。有人给估算了一下,这一次采伐至少在二三百立方米左右啊。真是空前绝后的采伐啊!
这是哥哥所尝试的新战法,不但可以节省油材料,还可以节省时间。他把所需要采伐的树木,采到一半儿,就放到那里,再去采下一棵。如此反复,一个山坡的条带状,被他采完,然后选择山顶的一棵大树,砸向山坡的树木。于是,就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树木依次倒下,并产生出气势磅礴的力量。
面对着这山坡的壮观景象,老采伐工们频频点头,非常赞许地把目光投向哥哥。他们不由地感叹新技术与新工具的威力,让他们更加感慨的是,这么多年的山场经历,将变成一段美好的记忆了,他们知道自己该退休了,该把山场交给年轻一代了。
森林的更新在悄然间完成着,森林人的更新,让这片森林可持续发展,得以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