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烧火燎三伏天。这座南方大都会数百万久经“烤”验的民众倒也从容应对，照旧行人熙熙攘攘车辆川流不息，好像人人肩负重大使命，顶着骄阳酷暑奔波忙碌。
　　 某公司业务经理张宏明天一早要出差上海，下午提前下班。驾车回家的路上，想起好久没联系的发小兼铁哥们赵坤，拨通电话，却惊闻他老父亲突发心脏病正在医院抢救！
　　 “啊，怎么回事？伯伯身体一直还可以啊。”
　　 “哎——”手机里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一言难尽呀。”
　　 张宏问明他所在的医院，立即改道前往探视。约莫半小时后，他大汗淋漓地赶到医院急诊室外，赵大爷经过紧急施救已恢复生命体征，尚处于昏迷状态，需留观一晚才能转入专科病房。
　　 老人凶险的病情牵动了亲人们的心，除老伴因年迈体弱未到场，赵坤一家三口都来了，他去西藏度假的姐姐全家接到消息，正风风火火往回赶。
　　 张宏和赵坤及其妻儿打声招呼，将刚买的一袋水果交给他儿子阿华。
　　 高大英俊的阿华微笑道谢。见到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帅小伙，张宏又挂念起与他年纪相仿、留学英国的女儿倩倩——受全球疫情影响，至今无法回来团聚。
　　 “大热天的，辛苦宏哥跑一路。谢谢了。”赵坤眼圈发红，声音哽咽地紧紧握住张宏的手。
　　 “咱哥们讲什么客气咯，伯伯没事就好啦。”
　　 “好险啊，老爷子亏得抢救及时，逃过一劫！”赵坤拍拍张宏肩膀，同他在近旁的公共座椅坐下，道出老爸犯病的原由。
　　
　　 二
　　 年逾八旬的赵大爷老两口为了不拖累子女，打算找家合适的养老机构颐养天年，几经寻访物色，仍难定夺。
　　 “你肯定有所耳闻，也看过新闻报道的相关案例，近些年来社会上名目繁多的养老项目满天飞。我爸妈自然接触较多——说实话，有实力、规范经营的很少，多半是撮把子，专打老年人的歪主意！”赵坤摇头苦笑：“我老爸老妈算比较谨慎的，最终还是被一个名为‘福乐美’的公司给忽悠了。”
　　 从赵坤的讲述中，张宏了解到——
　　 去年初夏的一天，赵伯伯出门散步，一个女孩热情搭讪。她自称“福乐美”公司业务员，递上宣传海报，介绍该公司采用医养结合模式，如何高品质、有保障地提供一站式养老服务，表示老人选择入住与否，均可享受丰厚的福利云云。赵伯伯真个正中下怀，欣然应邀带老伴去该公司位于西郊的“总部”参观考察。那边楼上楼下确实各开设了一家民营医院和老年公寓，感觉不错。参加公司召开的项目推介会，邹姓董事长大谈老年康养事业的广阔前景，将业务员那套说辞添油加醋、天花乱坠地发挥一通，并宣称在他老家某县政府的关心支持下，即将兴建一大型多功能老年康养基地，最后推出颇具诱惑力和煽动性的抽奖和签约“送惊喜大礼包”活动。与会的老人们无不怦然心动，踊跃支付全款或预交订金。该公司总计吸纳了三百余位老人的两千余万资金。赵伯伯签了为期一年的合同，投入“床位费”十万元。
　　 “哎，老人家的头脑简直太简单、幼稚了，以为所见所闻就真实可信，殊不知这些全是蒙骗人的鬼把戏！最终查明的真相，是“福乐美”公司仅仅跟老年公寓和民营医院建立了普通合作关系；而那个所谓高大上的“老年康养基地”纯属虚构——光在当地圈了块荒地，搁几台挖土机，就把请去“见证”的老人代表糊弄了。
　　 赵伯伯和许多老人所签的合同相继到期后，“福乐美”公司却未能履约还钱，说是受疫情影响，财务陷入困境。今年开春后，公司原分布于市内若干高档写字楼的业务部门纷纷关停，目前处理善后事宜的是“光杆司令”邹总。
　　 今天上午赵坤陪老爸驱车大半个城区过去讨说法，邹总却放了鸽子！前去讨债维权的老人有好几十位，黑压压聚集在那幢大厦六楼的公司办公室门外。起先有人拨打邹总手机，他连连道歉，声称正赶往外地洽谈一引资项目，等他回来再向大家汇报工作。此后竟关机了。
　　 这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冒着炎热大老远赶来，就这样全当猴耍了，气得够呛。一番谴责声讨，碰撞出三种处置方案：一方准备立即向公安机关报案，将“这个大骗子”绳之以法。一方建议召集受害者去区政府投诉请愿，相关领导重视关注了，方能为民做主、彻查严办。另一方则认为即使邹被判刑坐牢，公司垮了，大家也拿不到一分钱，不如耐心等待几天——如果邹接洽合作项目有进展，企业能振作起来，还款才有希望；假如他继续耍滑头逃避责任，再依法维权不迟。
　　 “老人们吵吵嚷嚷莫衷一是，我意识到追回钱财的希望已非常渺茫。”赵坤说，他爷俩离开人群，分别找到老年公寓和医院有关人员询问实情，彻底印证了上当受骗的直觉！
　　 如此折腾，赵大爷又气又急，加之受了暑热，回家后不久就突然病倒了。
　　 赵坤特别讲到的两位受害古稀老人的情形，给张宏留下深刻的印象——
　　 有位娭毑是市里某老街的拆迁户，家里领取一百多万元补偿款本可置业安居，奈何她不争气的儿子沉迷赌博，将大半钱款输个精光，不仅闹得妻离子散，老伴也活活气死。娭毑去年将仅有的30万元全投到“福乐美”公司，直落得如今身无分文孤苦伶仃。
　　 一位大叔投了12万元“床位费”，可老年公寓表示这只是他跟“福乐美”的合约，与其无关，在大叔入住一段时间后向他催缴费用，否则将请他走人。这位大叔站在公寓楼道里痛骂不止，斥责“福乐美”和老年公寓把自己逼上梁山，唯有以死相拼！
　　 张宏当时听了也气得发抖：“这帮骗子太缺德了，太没人性了！”
　　
　　 三
　　 张宏告辞出来，似乎又一头扎进了汹涌的热浪。傍晚时分，全城犹如开闸泄洪，迎来下班后人潮车流的高峰。明晃晃的斜阳仍不依不饶地炙烤着繁华都市和芸芸众生。
　　 张宏父亲家与医院相距不远，他决定顺便探望下，步行抄近路更快捷，转来再取车回家。
　　 自五年前老伴不幸病逝，老张成了空巢老人。张宏一家想接他过去住，享享三代同堂的天伦之乐。可这倔老头一再推拒，理由是自己身子骨还算硬朗，饮食起居尚能自理，不必麻烦儿子儿媳。张宏又力劝老爸住敬老院——“吃喝玩乐一条龙，众多同龄朋友作伴，才不孤单寂寞。”老张硬邦邦一句“那里我住不惯，等我走不动了或老年痴呆了再送进去吧。”张宏哭笑不得，想帮老爸请个照料日常生活的保姆，也是一百个不乐意。他只好隔三岔五过来陪陪老人，尽点孝心。
　　 见儿子突然上门，老张既意外又高兴，忙拿出冰镇的葡萄招待。父子俩坐在客厅沙发上边吃边聊。
　　 “我刚去医院看了赵坤的爸爸。”张宏自问自答：“赵伯伯突然发病，你晓得首要原因是什么吗？就是被冒牌的养老机构骗走了十万元！”接着大致转述了事由经过。
　　 老张大惊失色摇头嗟叹。
　　 这五年光景，最令老张开心舒畅的乐事，莫过于去远嫁吉林的女儿家小住月余，同儿子一家先后去海南、云贵川旅游。自我评价“菩萨保佑，身体一切运转正常。”但张宏明显觉察父亲苍老了许多，精气神也不大如前。
　　 刚才听赵坤述说时，发生在老爸身上的一桩闹心事不禁浮上张宏脑海：五年前即母亲去世不久，老爸被一家以“打造五星养老品牌”为幌子的皮包公司骗走六万元退休金。案发后骗子虽被法办，可受害者们血本无归！此刻看着老爸，忍不住旧事重提。
　　 老张痛苦地紧锁眉头，脸色变得煞白，心理防线轰然崩溃，向儿子坦陈自己保守了一年多的隐秘——去年上半年相继和两家养老机构签订为期一年的合同，最近到期后却遇上了大麻烦！
　　 这回轮到张宏目瞪口呆了。他接过两只牛皮文件袋，像突然收到两份巨额罚单一样震惊、忐忑和悲哀。他逐一翻开合同，没心思细看内容，分别瞄几眼签订日期和金额（共计八万元），就气呼呼地扔到茶几上。
　　 “我怎么说你好呢？！这么大的事一声不吭就做了，从来不跟我通个气！”张宏责怪道。
　　 “哎，这事要是告诉你，你绝对不会同意的。当时两个公司都去实地考察过，感觉蛮正规的，投一年问题不大。偏偏今年遇上大疫情，都兑不得现，要延期支付。”
　　 “哼，正规个屁！十之八九和赵伯伯碰到的‘福乐美’一样，全他妈是撮巴子！”张宏火冒三丈。让他尤其恼怒的，是老爸毫不吸取前车之鉴，竟然还瞒着自己——他身边唯一的至亲，到处鼓捣这种荒唐透顶的投资。
　　 张宏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数落了老爸一顿。
　　 “饿了吧？你休息下，我下碗面条，填饱肚子再说。”老张诚心接受儿子的批评，但一票否决了儿子请他出去吃顿便饭的提议，执意下厨做饭。
　　 父子俩吃着西红柿鸡蛋汤面时，紧张气氛稍有缓解。事到临头，老张倒变得豁达坚强了：“你以后有空，就带我跑两趟吧。哎，谁叫我是老糊涂，你是我儿子呢。”
　　 “老爸，我真搞不懂……哎，不说了。等下再看看合同，这两个里面如果有个靠谱点的，就算万幸啦！”张宏笑道，却感觉笑得很苦涩，很心酸。
　　
　　 四
　　 第二天上午，当张宏搭乘的航班腾空而起，他已困倦得厉害。
　　 长期为事业打拼操劳，让这位年届半百的汉子身心俱疲，早亮出高血压、脂肪肝、胃炎、痔疮、失眠等“红灯”。他挺羡慕做机关公务员的赵坤——虽因过于正直仕途受阻，依旧心平气和地做他的小科员，业余勤习书法，小有成就。张宏曾开玩笑：“坤哥，你看上去还是那样年轻，那样书生意气。我呢，都被岁月摧残成小老头喽。哎，干我们这行压力大、负荷重，作孽啊。女儿也快学成自立了，我惟愿早点退休算哒，跟你学学书法，修身养性，做个洒脱自在的闲人，岂不快哉！”
　　 昨晚他将近十点才到家，整理好出差的行装，已头晕目眩疲乏至极，便洗漱睡了。许是接连遭遇的揪心事，所以入睡后频繁做梦，魔幻影片一般纠缠交错——
　　 起初，梦见自己陪同老爸相继前往两家公司讨说法，喜忧参半：一家公司的老总被维权群众围在当中，疲惫而又坦诚地表示：“各位叔叔阿姨们，天地良心，大家的钱款我全部投入养老产业。虽然受疫情影响亏损严重，但我们公司会负责到底，争取尽早扭亏为盈，逐步还钱，给各位一个圆满的交代！”另一家公司的老总见到众多受害者撒腿就跑，体弱多病的老人们乱作一团，仅他一人紧追不舍，眼看近在咫尺，伸手一抓，那厮却一纵身跳进湍急的河流……
　　 接着，梦到女儿倩倩自海外平安归来，家人欢聚一堂其乐融融。忽然闯进一大群耄耋老人，向他哭诉被养老机构骗取钱财的经过，拜托他将骗子扭送到派出所。他说自己没空，马上要出差，老人们大声哀嚎，如果他不肯帮忙，大家只有死路一条……
　　 后来，又切换为自己和赵坤喝茶闲聊，两位老父亲一块儿笑逐颜开地走来，各提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异口同声地分享喜讯：“那些骗子全被公安拿获了，我们投入的养老钱也全追缴回来咯。”哥儿俩乐呵呵迎上去分别接过老爷子的提袋，却同时大感不妙——手里的袋子怎么轻得离奇？打开定睛一瞅，空空如也！两对父子突遭当头一棒似的，东倒西歪地跌坐到地上……
　　 张宏喊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心砰砰乱跳，通身冷汗涔涔。把睡得正香的妻子也给吵醒了。他安抚妻子睡着，自己却长久辗转难眠。
　　 张宏迷迷糊糊打了好一阵瞌睡，醒来朝舷窗外张望，飞机正无比抒情写意地翱翔于蓝天白云之间，让人仿佛飘飘欲仙，心情为之一振。他想起跟赵坤及几个友情深厚的老同学聚会常聊到“夕阳红”的话题。此刻任由想象的翅膀穿越到大伙儿美好的退休生活：驾着房车周游世界，尽享五洲四海的美景和美食；在某个世外桃源般秀美、幽静的山村租栋农舍，既发展各自的兴趣爱好，又结伴游乐、寄情山水；待行动不便了一同住进星级老年公寓，打麻将、斗地主，重温过往、笑谈人生……
　　 畅想如此丰富精彩的未来计划，张宏开心地笑了。邻座一对中年夫妻叽叽喳喳的交谈，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侧耳一听，巧了，居然又涉及几位亲友养老投资被骗的血泪史，继而大发感慨——
　　 “哎，全国各地这类主要针对老年人实施的非法集资或投资诈骗案件多如牛毛。”一头卷发、戴金丝眼镜的女士义愤填膺：“千千万万受害者的养老钱、治病钱打了水漂，不少老人被逼上绝境，那叫一个惨啊！”
　　 “是啊，我国早已进入老龄化社会，养老服务本是大有可为的朝阳产业。”身材圆胖、浓眉细眼的先生慷慨陈词：“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不正经来做这项事业，而是存心坑蒙诈骗，毫无廉耻和底线！我看呀，它根源于长期以来不少国民唯利是图、三观扭曲的社会背景。当然，也和相关职能部门监管打击不力，以及老年人法律意识较薄弱有关。”
　　 这些大实话引起了张宏思想的共鸣，他对这个话题也深有感触。趁他俩交流的间歇，笑道：“这位大哥讲得蛮有道理。包括我老爸在内，身边有许多这类鲜活的事例。我觉得受害老人最大的误区，是不直接与正规机构签约入住，接受相应的养老服务，而是轻信一些居心不良者编造的谎言和高息诱惑，稀里糊涂地掉进了欺诈的陷阱。”
　　 夫妻俩点头赞许，和张宏你一言我一语地攀谈起来。
　　 “我们能做的，就是多向父母、长辈提个醒。”末了，张宏感言：“你们两位大概和我年纪差不多。十年八年之后我们这一代人将面临退休养老的实际问题。因为近年来养老市场乱象丛生，我们的父辈付出了极惨痛的代价，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给子孙后代提供了深刻的教训和反思。随着法治建设的不断推进，养老产业必将逐步走向健康、规范和自律，那些骗子也没有可乘之机了。”
　　 夫妻俩含笑频频点头，一时默然无语，若有所思。张宏欣赏下舷窗外碧蓝的天空和涛涛云海，仰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一口气。
　　
　　 2020年9月2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