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董叔(杂文随笔)
一
董叔是村里的信贷员,他家,相当于信用社在村里的代理点。那时候村里刚兴起这个,没几个人敢信,存钱的人也少。好在董叔为人热情,性格又温和,这份工作才陆陆续续在村里开展起来。
农村,能有几个大钱?大都是外出打工回来的人,急忙把钱存进来,拿着一张存折回去,总比钱放在手里安心,再留几个零花,这一年就算是糊弄过去了。
金婶儿,自己一个人住,有两个儿子都成家了,有自己的生活。她腿脚不太利索,但身体很硬朗。她二儿子家在外地,一年回来一次。
金婶儿的二儿子、儿媳妇挺孝顺的,今年临出去之前把一沓钱送到董叔这里。
“叔,给俺娘留几千块钱,要是有急事,你就替俺娘取出来应急,俺交给你,放心!”
存折写的金婶儿的名字,她儿子怕她大意,再弄丢了,就把存折和身份证都放在了董叔这里。董叔一看人家这么相信自己,自然很高兴,当下就拍着胸膛,让他们一家放心。
“这样,俺娘呢,平时吃穿有俺大嫂他们一家,俺们给大嫂家一些生活费。至于俺娘,平时她也花不到几个钱,一年一存,到期就把利息给俺娘送去。老本如果动不着,就一直按一年存着。”
“行,放心。看好了,按你的要求,存折写得一清二楚。”董叔三下五除二,收了钱,写好存折,递给他看了一眼。那时候的存折,是手写的。
“叔办事,俺放心。”
二
这天,董叔像往常一样从镇上回来,准备回家。自行车拐进胡同口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家大门口聚集着两三个人,正在激烈地谈论着什么。董叔以为家里出什么事了,就猛蹬几下,车子很快就到了门口。
“叔,你可回来了,叫俺一顿好等啊!”这是金婶儿的大儿媳妇。
“咋了,是俺家出什么事了?”董叔把自行车倚在墙上,准备迈进家门。
金婶儿大儿媳一把拉住他,说:“叔,别急,不是你家里的事,今天来找你,是说说俺家的事情。”
“你家的事?”董叔突然有点摸不着头脑。
“嗨。也不是什么大事。”金婶大儿媳似笑非笑,“头两天,叔不是去给俺娘送钱去了啊。”
“对啊,送过去了啊。”董叔记得非常清楚,一毛不差放到了金婶手里。
“是啊。俺娘也说了,叔热心肠,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给帮忙取钱,送钱。俺们一家是真感激你哩……”金婶儿大儿媳扯起来没完没了,说了一大通好话。
董叔打断她,一脸不解,说:“侄媳妇,你来这,可不是为了夸我来的吧?肯定有啥事?你就直说呗,都不是外人。”
金婶儿大儿媳一听,也没法再拿捏了,腔调陡然一变。
“叔,不是俺说你,俺娘这么大年纪了,你可不能诓她啊!”
“诓她?这从哪里说起!”
金婶儿大儿媳翻着白眼,食指指着董叔,态度十分嚣张:“是不是取了八百块钱?”
“没错。”
“利息呢?”
“一百七,零头一毛,一分不差给你娘了。”
金婶儿大儿媳一听,冷笑一声。
“说的和真事似的。你就装吧!给俺娘了八百块钱,根本就没给她利息。这么大年纪,百十块钱你也昧良心拿!大家伙看看,就这德性,还敢存钱进去?”
“不可能吧。几年干下来,我信得过他,老董可不是这样的人。”对门邻居连连摇头。
“这样吧。咱们去你娘那里,当面问问她。”董叔认为这事实在是太荒唐了,在这里继续掰扯也辩不明这个理。
“怎么?要去威胁她老人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手里还攥着她几千块钱呢,她敢当着你的面说出来?”金婶儿大儿媳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着,“这样,你把存折和身份证给我,放我手里,咱们再去。”
董叔一想,也是,这存折和身份证本就是人家的东西,交给他们一家人保管,这也合情合理。
“行。我进屋去取。”董叔准备去家里拿,金婶儿大儿媳伸出头,朝董叔家里望了一眼,嘴角的抽动稍纵即逝,右手攥起了拳头。她全身像是被一种黑色的雾气笼罩,但又什么都看不到。
董叔过了好一会,才出来。
“拿个我们家的东西也这么磨叽,是不是当成自己家的了。”金婶大儿媳白眼又是习惯性一翻,把手伸出来,“拿来吧!”
董叔微微一笑:“你看,东西都在包里,我把包给老刘,事情交代清楚了,东西立马还给你们家。”董叔把包放到老刘手里,他就住董叔对门。
金婶儿大儿媳愣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声音压低了一些,说:“呵,行,那就见了棺材再掉泪!”
还有几个邻居家暂时没事的,也跟着他们一块,去了金婶家。董叔家的几个邻居也不是好事之徒,纯粹是热心肠。一来,想看看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二来,如果董叔是冤枉的,怕他自己一个人去,会吃亏。
三
大家看见金婶儿的时候,金婶儿显然有点不自然,这种不自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制着,无法喘息。而她,毕竟年事已高,很多时候,也就是靠一口气撑着。能喘上来,可能就是一天,一年,或者更长。
“呦。看到没有,就因为这事,俺老娘都快急死了!瞧瞧,走路都费劲,真要出了什么事,你们谁担得起吗?”金婶儿大儿媳紧走几步,一把搀住金婶儿,眼神在每个来的人身上打量着。
看到儿媳妇的孝举,金婶儿脸上并没有多少喜悦,反而挣脱了几下,没挣脱开,就一脸无奈地被儿媳妇架着。这会儿的金婶儿,像极了一具行尸走肉,被人拖着走。
“金姐。咱们开门见山,那天我来,本金八百,利息百十块,是不是如数交给你了。”董叔语气十分缓和,轻声轻气地问着。
“这,这……”金婶儿脸上的沟壑这时候被生硬地挤到一起,像是一团撒满五香面的花卷,还是没有发好的面。
“娘!”金婶儿大儿媳顿时把目光拉回来,如同两把利刃,指着金婶儿,“如实说就行,别怕!”
金婶儿摇了摇头:“我年纪大了,那天的事情记不清了。嗯……就记得本金确实给了。”
“听到没有!”
金婶儿大儿媳迅速把手抽回来,指着董叔。
“听到没有!你要是给了,俺娘能不记得?你这个人就是会装,装大尾巴狼,你就等着让村里人看你笑话吧!”
说着就准备去抢老刘手里的包。
老刘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金婶儿大儿媳抓了个空。
“等一下,我想想。”
董叔盯着金婶儿看了眼,又转过来盯着她大儿媳看了一眼。
“那这样吧。”董叔从老刘那里接过包,翻了一下,拿出来一沓钱,“一百七十块零一毛钱,我刚从家里数出来的,当着老少爷们的面,再给你们一次,这样行吧?”
金婶儿大儿媳张了一下嘴,随即大笑起来,身子向下弯去,像一只弓起身的豆虫。
“哈,我说什么来着,承认了是吧?大家快来看笑话啊!”
董叔把钱递到了金婶儿的手中,拍了拍金婶儿的肩头。
“利息呢,我给了。但这剩下的钱,是老二家给老人存的,不是特殊情况,除了老二家的人,其余人我不能给。这是信用!”
董叔皱了一下眉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觉得已经无话可说。
“好你个老家伙,这是不要脸了是吧?倚老卖老?”
金婶儿大儿媳不依不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死死拉住那只破旧的黑皮包。黑皮包,早就破旧不堪,又加上董叔这几年都是风里来雨里去,每次都会在皮包外面再裹上几层塑料袋,他才敢带出去。可这会儿,皮包就像被车裂的尸体,瞬间碎成了好几片。包里的存折和身份证打着旋儿,在空中飞舞,在到达地面之前,它们像周围的观众一般,也在欣赏这出好戏。
“够了吧!”
董叔刚要开口,身后传来一句撕心裂肺地喊叫,听得出,是从内心最深处发出的。
金婶儿“噗通”跪向了董叔,老泪纵横。董叔急忙过去扶住她。
“够了,真的够了!这条老命今天就搭在这吧,不为难你董叔行不?”
金婶儿把钱塞进董叔的手里,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活着的气息。她眸子里散发出从地狱带来的冷漠,怔怔地望着大儿媳。
“这,这……”金婶儿的大儿媳有些不知所措,脸上的嚣张已经成了负数。
董叔把金婶儿扶起来,找了个马扎坐下。
“不就是为了点钱嘛!我知道你辛苦,老大在外面赚钱,孩子上学也要钱,你一个人在家照顾我,照顾孩子,你真的很好,我很感激你。但是,就为了这么几千块钱,非得搭进去我这条老命,叫人家好心人难堪?瞧瞧,人家吃哑巴亏,还是又给一次利息,咱的良心呢……”
董叔手里的钱开始发烫,直觉得烫得手里难受。他往地上瞥了一眼,那张之前付过利息的存根也跟着存折,一道儿掉在了地上。他收拾起地上的东西,还有那个碎片似的黑皮包。安抚了金婶儿很久,他才离开。
四
原来前几天,董叔家的座机“叮铃铃”响了起来。
“谁啊?”
“叔,俺娘的钱别忘了送过去啊,今天到期。还有八百呢,俺大哥要给老人买个冰箱,俺们不在家,得多出点钱。”
“嗨,之前你不是提醒过我了,都记着哩。钱我今早就取出来了,单子也弄好了,你邻居家也有一份单子,我整理好,一块送过去,放心吧。”
“行。谢谢叔帮忙了。”
“和我还客气啥,尽管放心。”
董叔挂了电话,随即把八仙桌上的单子整理一下。金婶儿邻居家取两千的本金,一百一十三块六毛钱的利息。金婶儿子存三千,一年利息取出来一百七十块零一毛钱,再加八百本金。董叔把这些钱用捆扎带捆好几圈,分隔开,又检查好几遍,才放进一个破旧的皮包里,蹬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出了门。
董叔先去的金婶儿邻居家,把本息一块给他们,他们泡了壶茶,董叔不好意思拒绝,喝了两碗,就准备起身。
“你说你们两口子,客气啥,可不能再喝了,耽误事。隔壁你大婶子还等着呢,这不,一块取出来的,几百块钱加一百来块钱的利息,我得赶紧给人送去。”董叔张了一下皮包,里面还有几张钱,被捆扎带绑着。
“那行,先去忙吧,叔。有空再来坐坐。”
前后邻居,相隔不过十几米。董叔三两步就进了家门。
“金姐,我来给你送钱。”
金婶儿笑嘻嘻迎了出来,把董叔一顿好夸。说他心眼好,热心肠,一个老婆子多亏了他这么照顾着。
董叔心头一热,他干这个工作,本就是有点为老乡提供便利的意思。老乡们慢慢接受他的工作,也都对他十分热情。谁家逢着喜事,还都请他去吃吃喜酒,谁也不要他的份子钱。久而久之,再遇到这种事,他就提前写个喜联送去,帮着忙活一下。
五
后来,对门的老刘对他说。
“老董,信用社在隔壁村也设了个点,你知道吗?”
“我没听说啊,设就设呗,也方便人家村里啊。”
“嗨,咱们这几个村才多大,才跑几步。听说,信贷员是金婶儿大儿媳的表弟呢!这小子据说滑头得很呢!”
董叔笑了笑。
“行了,操这个心干啥!这人的心思啊,跟存钱一样,是有利息的。存啥心思,得啥心思的利息。这利息,存的越久,取得越多,你就多存点吧!”
再后来,老刘发现,隔壁村的人也陆陆续续把钱存到董叔这里来。
“嘿,这老董,再‘滑头’的人也比不过他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