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日，单位又发铁路制服，是深蓝色的春秋装。
　　 说是发，实际上个人要支付一定的费用，只是比同面料的商场价格便宜得多。而且，做工和样式不敢说一流，但也堪称精细和追赶了潮流。尤其是嵌有精美路徽的大盖帽和不同级别的肩章，更让这身崭新的服装增添了许多军人般的威武和神气。
　　 然而，领到服装的人，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既高兴又迫不及待地穿上试试，照照镜子合个影，挺直腰板敬个礼，而是很淡然地往桌子上一放，深有感触地说：“看着这身铁路服，不免有些感慨。八十年代，它是紧俏物，人人争着穿；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它又成了堆积物，给谁谁不穿；现在呢，虽然想穿，却穿不出去。”
　　 “就是，现在高铁时代了，铁路的形象树立起来了，自豪感又有了，怎么就找不回当年的感觉了。”
　　 听了他们的对话，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一种同样的感触：是呀，在近三十五年的铁路生涯中，铁路服就像一股时强时弱的流行风，兴起时席卷大地，隐去后风平浪静，再兴起，即使扶摇九天，也很难掀起巨浪。人们对它的认识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那种狂热的追求和膜拜。
　　 就像我好多年不穿铁路服一样，流行风过去后，不是想穿而不敢穿，而是打心眼里就不想穿。
　　 如今不同了，现在是铁路形象的扶摇直上期，是真心想如当年刚上班时那样，穿上铁路服，系上领带，带上大盖帽，神气十足地走一走，看一看，找一回当年的感觉，显摆一下当年的自信。可怎么也不好意思穿，不是没自信，而是不习惯。总觉得那股风早已远离了自己。
　　 然而，那股红极一时、也紧俏一时的铁路服流行风，那种视铁路服为宝贝、春夏秋冬不离身的情景却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让我刻骨铭心。
　　
　　 二
　　 我是八十年代中叶进入铁路上班的。那时的铁路，正好是探索发展的改革期。别的不说，单就服装，也进行了统一的大胆改进，实行了如军人般戴大盖帽和肩章领徽。所不同的是，铁路服的颜色是藏蓝色，大盖帽上的路徽和肩章都有其明显的铁路标志，而且分为春秋装、冬装和夏装三种：春秋装为西装式，冬装为列宁服式，夏装为白色短袖且带绿色袖边的那种。但不管哪种，纽扣一律为印有路徽的金黄色。
　　 也许是几十年固定的红卫服式的铁路服太过于普通和大众化了吧！这种新型的铁路服刚一在报刊上发布，就引起了干部职工的广泛关注。人们就像等待一件非常重要、又非常隆重的大事一样亟不可待。那阵子，人们谈论最多的就是这种服装的话题，不但上班谈，下班谈，回家谈，就连找对象约会，也成了必不可少的话题之一。那种兴奋、迫切和自豪，完全不亚于受了一次表彰或长了一级工资。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进了铁路，成为一名光荣的铁路职工，自然而然就卷进了令全国铁路职工都兴奋不已的洪流之中。
　　 永远也不会忘记，在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二个月的第一个周一下午，我们几个新工被安排到单位办公室领取服装。尽管这一天我们等了近一个月，但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个个排着队在焦急地等待。直到我们领取了服装，仔细地检查每一件衣服的做工是否精细，纽扣是否松动，帽徽、肩章是否齐全，以及穿在身上是否合身以后，才放心地离开单位，回到宿舍，又一次拿出来，自我展示和欣赏起来。
　　 我想我那一刻的心情，一定和已经穿了近一个多月的老职工一样：高兴、神气和身为一名铁路职工的骄傲和自豪。更为巧合的是，第二天早上上班时，我们车间的近50余名新工，不约而同地穿上了新路服，出现在车间的月末大会上。加上近百名老职工，一色的崭新藏蓝色铁路服，让整个会场出奇地整齐、肃静，形成了一道最亮丽的风景。这在电务维修车间，在没有统一要求的情况下，是最为自觉的一次。
　　 从此，新的铁路服成了我们的最爱，上班穿，下班穿，散步穿，逛街穿，只要有我们地方，铁路服就是铁路行业最明显的标志。
　　 它已经不仅仅是一身衣服，而是一种职业的象征——铁路职业的象征。
　　
　　 三
　　 正是这种优越的职业象征，铁路职工自然而然就成了全社会人人羡慕的对象，哪怕是最脏最累、整天轮洋镐抬枕木的工务一线职工，只要有这身最威风、最神气的路服穿在身上，一切都不在话下。找对象可以找最漂亮的，工作最轻松的，单位最好的，尤其是女职工，好中选好，优中选优，不但人要长得帅，学历也要高出几格：初中的可以找中专的，高中的可以找大学的，大专的可以找研究生的。而对于来自农村的年轻人，不要说女青年眼头高出很多，就连还未脱去泥土味的男青年，也从心底高看了自己很多倍：在农村找了对象的，宣布分手，另择高枝；没有对象的，纷纷抬高标准，提高要求。
　　 一个个在新的铁路服的光环映衬下，规划着自己美好的未来。
　　 当时，我同宿舍的好友小A，已经在农村订婚了两年多。那阵子也开始和女友闹分手。只是女友的一次次来城里看他，不是买吃买喝，就是洗衣做饭，献极了温柔，说尽了好话，保足了决心，让他一直没有勇气和女友摊牌。直到一个月后穿上了神气的新铁路服，在一片羡慕和赞叹声中，迷失了方向，把不住自己，飘了起来，下定了决心，彻底和女友做了了断，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
　　 我不知道小A在说出和女友了断的话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更不知道女友在听到这些绝情的话后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总之，我是难一理解的，说不出这种话，更做不出这种事，尤其是对已经有一定感情基础的恋人。
　　 我所能做的，就是让这种优越的职业、威武的路服，变成增加两人感情的粘胶剂和共创美好未来的动力。
　　 我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我避开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青睐的目光，谢绝了一些好心人的善意提醒，一心一意浇灌着自己的爱情之树，渴望着鲜艳的爱情之花的盛开。
　　 我的付出终有收获，虔诚终成正果。
　　 结婚那天，我特意选一套崭新的铁路服作为结婚礼服。
　　 当我穿着合身得体、威武神气的铁路服款款步入结婚殿堂的时候，在场的人们无不露出惊喜的神情。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平日里那个非常普通，也非常平凡的小伙子，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优秀和神气。他们更没有想到，一桩本该在城里举行的婚礼，却在这如此寒冷、简陋的乡村拉开了序幕。
　　 我感到了人们对我的夸赞，对这桩婚事的夸赞；我看到了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羡慕的目光，更看到了我的父母那张如菊花般灿烂的笑脸。
　　 我第一次，让村里人在认识了这身铁路服的同时，也认识了铁路——一个非常威武、神气，令人羡慕的行业。以致于在日后的很多年间，村里人对铁路的印象：我就是铁路，铁路就是我。
　　
　　 四
　　 然而，当改革的春风席卷祖国大地的时候，激烈的市场竞争让很多企业不断做大做强，也让很多企业始终停滞不前甚至出现倒退。铁路这个独一无二的国营大型企业就是一个很具代表性的例子。长期的“铁老大”自居，养成了唯我独尊的傲慢习惯，放不下身段，不转便观念，不提高服务质量，没有市场竞争意识，干得是良心活，吃得是大锅饭。结果，当货源越来越少，旅客又一票难求的现象越来越严重的时候，信誉度不断下滑，职工的收入不断降低，不要说路外人对铁路这个行业开始轻看，就连铁路内部也出现了“走错路，入错行”的不正常现象。
　　 人们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身着铁路服，趾高气扬地行走在大街上或走入正式场活，也不像以前那样视铁路服为宝贝，随时随地穿在身上，到处显摆。而是脱去了铁路服，换上了各种各样的休闲装。即使偶然穿上一次，也是在单位的统一要求下，召开个会议或组织个活动什么的。否则，是绝不会自觉穿在身上出现在公共场合。就好像穿铁路服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深怕别人知道自己是一名铁路职工。
　　 一时间，铁路服就像是一道划破长空的流星，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在车站窗口单位规定职工必须穿以外，别的任何场合是很难看到的。即使偶尔看到，不是退休职工穿子女的，就是社会闲人或外出打工者在地摊上捡拾便宜的。
　　 至于我，虽感到一次次发的铁路服款式新颖、做工精细，但就是穿不出去。不是不想穿，而是穿出去怕人笑话。试想，在人们每天业余时间谈论的大都是铁路行业越来越不景气、铁路职工如何工资低被人看不起、铁路服如何没有人穿的话题，有的甚至编成故事说，在饭店吃饭，只要老板看见穿铁路服的，或者告诉他你是铁路职工，这顿饭绝对是要优惠打折。因为，铁路职工工资低的事实，让饭店老板也有了出手相助的同情心。这虽然是一个笑话，但却间接反映了上世纪初铁路行业的真实现状。在这样的氛围和大环境下，怎么可能再如当年那样，随时随地把铁路服穿出来招摇过市、到处显摆？
　　 可每次发的铁路服一直在柜子里放着，既占地方，又影响心情。再三考虑之后，决定拿回老家，分发给我和同样身材的哥哥弟弟。若在当年，我可是万万舍不得送给他们的。
　　 想当年，不要说村里的年轻人，就连我的哥哥弟弟也非常羡慕我的铁路服。他们有的曾多次托我想办法购买一身，实在不行，买一件上衣也可以。这样，他们就可以穿着它出门坐火车，既可以混票，也可以被人尊重。为此，我曾四处打听，托人寻找，就连旧衣物市场，也转了好几遍，却没有一个人要卖，也没有一处可卖的地方。本来想把我的路服给他们，可想了再三，实在舍不得，只好愧疚地回复了他们。
　　 直到六七年后，铁路服不再吃香，也不再珍贵的时候，我赶紧询问村里的几个伙伴，是否还需要铁路服？可他们的回答却令我大吃一惊：现在好像没人穿了。
　　 这显然是一句带有不满情绪的话。
　　 我的心如针扎一般，疼痛了好几天。最后，只好把那些崭新的路服，分发给了我的哥哥弟弟，让他们在干活时，当工作服穿。
　　 我在村里人心目中的地位，也如这铁路服一样，不被重视，也不被羡慕了。
　　 因为，大部分年轻人或考学进了城，或外出去打工。他们也成了城里人，干上了环境更好、待遇更加优越的城里工作。
　　
　　 五
　　 也许是激烈的市场竞争触动了铁路最敏感的神经吧！也许是铁路体制改革的不断深化扭转了极其被动的发展局面吧！精简机构，移交辅业，取消接班，撤销分局、压缩定编等一系列重大改革，让铁路这条庞大的巨龙很快腾空而起，尤其是高铁动车组的开行，更是如虎添翼。铁路以及铁路人再一次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信息化、大数据、云管理等网上售票、电子售票的普遍运用，“平安出行、有序出行、温馨出行”和“在服务中享受生活，在微笑中体验快乐”等一系列高质量服务活动的组织，加之职工收入、职工福利待遇的年年提升，让铁路的优越性和铁路人的自豪感日益突显，铁路企业的美好形象再一次在全国人民面前树立了起来。
　　 尽管代表着铁路标志、象征着铁路美好形象的铁路服依然没有成为广大铁路职工，尤其是非窗口单位铁路职工的普遍青睐，但谁能说穿上铁路服装的铁路职工不威武和不神气？谁又能说如今的铁路行业、铁路职工不被人羡慕和尊敬？
　　 看，一次次重要会议上那些统一身着铁路服、系领带、戴大盖帽的干部职工，他们的严肃面孔和精神风貌，是何等的威武和神气？
　　 看，一次次活动的组织，练功比武、演讲比赛、运动会的开闭幕式，那些帅男靓女的统一路服，曾吸引过多少来自不同单位的参赛同行的目光？
　　 看，车站广场、售票大厅，列车车厢，那些面带微笑的铁路职工，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乘务员，她们的统一着装，干练秀气，待旅客如亲人的言谈举止，倾倒了多少来自四面八方的乘客？
　　 铁路，尤其是高铁，已经走进了人们的生活，走进了人们的心里，走出了国门，也走进了世界，成为一张靓丽的名片，为社会所认知，为世界所敬仰。
　　 我为自己成为一名铁路职工而骄傲和自豪！
　　 我珍惜我的铁路服，珍惜一段见证铁路发展的艰难历程。
　　
　　 二0二0年九月一日